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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麼都不顧,先去後堂看宋太公要緊。宋太公六十已過,精神卻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這幾日的飲食起居,一一問到;又請到客廳,讓朱仝拜見了,然後才親手攙扶著,送到後堂,複再問長問短,惹得宋太公厭煩了,推著他說:「休來絮煩!快去陪客。沒的叫人笑話我宋家不知禮。」

  「朱都頭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說。

  到得客廳一看,大為驚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條綢帶,蕩著兩條膀子,哪裡是個有傷的樣子?

  「怎的?都頭!」宋江指著他那左臂問。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樣。」朱仝低聲答道,「押司哥這裡又無外人,何不自在些?」

  聽這話,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卻不說破,只叫擺酒款客。

  當下走出來一個年輕後生,他是宋江的嫡親兄弟,叫作鐵扇子宋清,生得一張圓圓的白臉,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澤的樣子。宋清極敬兄長,所以對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個肥喏,寒暄數語,隨即親自動手,排好了席面——只得兩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從不陪侍,一則因為宋江常有第三者聽不得的言語要說,再則因為宋家沒有女眷,宋清便權且當了主持中饋的職司,要在廚下照看。

  一巡酒過,宋江開口問了:「都頭,如何說是遮人耳目?難道晁家莊上不曾受傷?」

  「傷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說,「不關緊要。」

  「然則又遮的什麼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兩位。」說到這裡,朱仝看一看左右,湊近了宋江,低聲說道,「押司哥,你怕還不知悉,只為晁保正是你的結義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須放一條生路與他走。無奈縣尉十分上緊,雷橫又不知安的什麼心。許多人馬牽絆在那裡,礙手礙腳,十分不便。虧我裝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縣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裝一裝,好叫他開不得口。」

  「原來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實實地不知都頭施此大恩,真難報答了!」

  「休這等說。」朱仝連連搖手,「我說這話,絕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為自己弟兄,無話不談,所以說與你聽,只當閒談。」

  「也罷!大恩不言報,日久見人心。」

  「卻有一層,我不明白——人馬到晁家莊時,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莊客,正待滑腳了。」朱仝停了一下,看著宋江問道,「莫非事先已有風聲?」

  為朱仝逼視著的宋江,聲色不動,只不斷點頭:「見得是,見得是!必定早有風聲,卻不知從何而得?倒真費人猜疑。」

  朱仝是個爽朗漢子,見宋江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洩露的消息。

  這件事,到此便算丟開了。喝酒談心,越來越親熱,朱仝便勸宋江續弦,說是宋太公偌大年紀,望孫心切,而且沒有女眷也不成個家。

  這自然都是正論,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多了,說不定哪天發作,有了妻小,便是個絕大的累贅。他倒是勸兄弟娶親,而宋清卻又是個孝悌而拘謹的,長兄猶在鰥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這件事,不得親心,而且不為人諒,有著說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著歎口氣說:「都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心中的委曲,無人得知。」

  「若不見棄,說一說又何妨?」

  一來是感于朱仝的推心置腹,二來是多喝了兩杯酒,這時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頭!實不相瞞,為了結交朋友,少不得有對不住朝廷王法的時候。想來你亦盡知?」

  「雖不盡知,也略有所聞。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說。公堂上哪有這話?」宋江有些感歎,「想我一個小小書吏,哪來結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頭舐血的勾當。都頭,你道我不畏法度?實出無奈。閑常想想,總要留個退路。你來看!」

  宋江領著朱仝離了客廳,推開東面一間廂屋,只見黃幡高掛,青燈微明,收拾得極潔淨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龕裡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團,拉開供桌,不知怎麼推了一下,活絡地板往上一翹,下面便是個地窖。

  「這裡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條繩子一拉,銅鈴作響,「這是個暗號。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驚,強笑著答說:「但願不用它。」

  「凡事有備無患。都頭,這一處機關,便捨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請放心,我決不說與人知。」

  「自然。若你要說時,我也不指與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續弦!朱仝心想,原來他時時防著犯罪被捕,早存著藏匿逃亡之心。這等看來,犯法之事,不做為妙,於是想起私縱晁蓋一節,要認真追問,便有許多破綻,心裡七上八落,敗了酒興,略飲數杯,告辭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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