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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山泊北有壽張,南有鄆城——這個地名極古,貌似與孔子同時代的陽虎,封邑就在這裡。大宋開國,分疆域為十五路,路下或稱府、或稱州、或稱軍、或稱監;府州軍監之下才是縣,外縣又分「望、緊、上、中、下」五等。鄆城歸京東路濟州轄管,是個「望」字號的一等大縣。

  那地方民風強悍,只連著個盜匪出沒的梁山泊。一條陸路下來鄆城正當咽喉,三山五嶽的好漢、偷雞摸狗的毛賊,上下梁山,除非像林冲那樣從壽張走水路,少不得都要從鄆城經過,也就少不得生出許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裡做官的,提起鄆城,無不頭痛。

  這幾年卻不同了,鄆城知縣這個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頭,窮山惡水,變成人傑地靈。這個「人傑」,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縣衙門裡士、戶、儀、兵、刑、工「六案」中的一個刑案上的書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喚作「黑宋江」;後來都說他為人大孝,仗義疏財,便有了個「孝義黑三郎」的美名。這兩年手面越闊,交遊越廣,也不知是哪個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從他手裡討得一條活命,感戴終身,送他一個外號叫作「及時雨」。齊魯河朔一帶,無不聞名。

  這宋江早年喪母,只有老父在堂,留著他兄弟鐵扇子宋清在村裡侍奉;自己在鄆城縣裡做刑案書吏,刀筆精通,吏道純熟,也學得一身武藝,卻從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專好結識江湖好漢,但有人來投奔,無有不納,推衣解食,一見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難,便如身受,千方百計地要救出來才罷。至於施散棺材藥餌,濟人貧苦,真個是為善恐後。以此提到宋江,無人不贊。

  那知縣、縣丞、主簿、縣尉,自然無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傷盜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紅包卻是由無而有,由小而大。不獨鄆城縣如此,就是在巨野縣的濟州知州衙門,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當作自己人,有了疑難,每每向他求援討教。

  這一日早衙已罷,宋江在刑案上勾當了幾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瑣碎事務交代了徒弟張文遠,逕自到縣前劉老實的茶店來坐。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來打個轉,會朋友、講斤頭,都在這裡。

  剛剛坐定,有個中年漢子走到面前,唱個喏說道:「這位想來就是江湖人稱『及時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謙恭是出了名的,又見此人是軍官打扮,越發不敢怠慢,慌忙起身離座,連連還禮,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請教尊駕貴姓?」一面說,一面親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來坐。

  那人滿面堆歡地低聲說道:「敝姓何,叫何濤。我在澶州衙門兵曹參軍管下,當一名小小的幹當官,職司捕治盜賊。今日特來拜訪宋三哥,望求照應。」

  「好說,好說。但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敢不盡力!」

  見他神情異常誠懇,何濤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時雨」,果然是個夠義氣的人物。他於是指著後面說道:「我已借了一間小閣子在那裡,就請到裡面一敘。」

  這是有不能叫外人聽見的話要談,宋江神色凜然地點一點頭,說聲「我來引路」,隨即領頭走了過去。他看見劉老實把手一招,等進了小閣子,執著何濤的手,先作個不許人駁回的姿態:「幹當官是遠來之客,又從大州衙門來,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東。賞我一個薄面,若不肯時,便是不許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濤心裡在想,自然感動,沒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爭在一日,我便擾了宋三哥。」

  「這才好!」宋江極其高興,吩咐劉老實,「先取精巧果子來點茶,隨後備酒,肴饌要精緻!休叫何大官人笑話我們鄆城,無物可以下箸!」

  劉老實諾諾連聲地去了,隨即送來洪州雙井白芽茶,四盤時新點心,順手把小閣子的門關得嚴嚴的,好讓他們說私話。

  等坐定了,何濤開口問道:「宋三哥,敝州濮陽有個黃泥岡,去年臘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聽得這話,宋江便是一驚,但臉上依然是細心傾聽的神情:「這等大案,豈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細?」

  「倒還不知。」

  這句話就是宋江說謊。黃泥岡那件大案,他盡知底細,只因關礙著他一個好朋友,就不肯說實話了——話要從大名府說起。

  大宋四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太祖發祥之地的歸德府,建為南京;當年真宗皇帝伐遼,御駕親征,駐蹕大名府,因而建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書舍人,只因是太師蔡京的女婿,才得了這一個鎮守北輔、掌領一府六州廂軍的烜赫要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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