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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受了氣的緹縈,正要起身回屋,忽然聽見他那樣在罵,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借著站起的勢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責。

  這是個太出意外的發現——同樣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罵一推之中,其實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氣,這時看他那麼大個子的一個人,這樣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憐相,不由得心軟了。

  「哼!」她微微冷笑,「剛才那副狠勁兒,到哪裡去了什

  一聽這話,朱文真如喜從天降,一躍身,兜頭長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塗、荒唐。另性氣!」緹縈自然還有些氣,特意把身于避開冷冷答道:「你請吧,我不敢意你!虧得你沒有帶劍,要帶著,還不一劍把我殺掉!」

  「怎說這話?」朱文大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則你所說的話,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著臉說,「這一段你就揭了過去吧!」

  「我不像你那麼善忘,也不像你那樣善變。一會兒工夫,就能從老虎變成一隻老鼠。」說著,想起剛才他那拚命捶頭,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樣,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現在說句正經話,你聽不聽?」

  「說正經話,我自然會聽。」緹縈將信將疑地說,「不過,我從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經話?」

  「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關於師父的大事,我說的總是正經話。」

  緹縈想了想,這不錯!便不作聲,作為默認。

  「我現在要說的一句話,還是與師父有關。」朱文加重了語氣說,「等師父的大事辦妥了,那時候你怎麼說?」

  這話叫緹縈好難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絕,只好含糊其詞地答道:「時候還早呢!現在談不到此。」

  「不,現在就談。」

  朱文堅決地說。

  「你這不是逼我嗎?」

  「世上有許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這樣子地逼我,就顯得你對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這話不然。」朱文極從容地辯解,「我不是拿替師父辦事來作為要脅,你允許了我就辦,你不允我就不辦。不是那樣!不管你對我如何,我一樣盡心盡力替師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願意,總也得說一個字,好讓我死心!」

  這下緹縈真是再無閃避的餘地了!同時也頗欣慰於他所顯示的那種光明磊落的態度。但要她親口明明白白私許終身,總覺得是件萬萬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終歸於無話可答。

  忽然間,她想到了一個自以為極好的說法:「這話,你應該跟爹爹去說。」

  其實,這已是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答覆,而朱文卻意猶未足,更進一步地問:「師父不許,我自然無話可說。師父許了,你又怎麼說?」

  「我說什麼?」緹縈生氣罵道:「我說你是塊死木頭!」

  「喔!喔!」朱文終於愉悅地笑了起來。漸漸地,兩人又並肩偎坐在樹下了。月光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中各有一層神秘的光輝,也都是傻嘻嘻地笑著。

  「我就不懂,」緹縈問著:「你看我有哪些好?」

  「這你可把我問住了!」

  說了這一句,朱文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癡癡地望。她覺得被他看得心裡發慌,然而她並無任何掙扎。

  「我該怎麼說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裡以為你好看就好看!像這樣子看著,我看一輩子都看不厭。」

  「哼!」緹縈笑著推開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說一句『看厭了』,那時我再跟你算帳!」

  「永遠不會。將來你就是成了阿媼那個樣子,我仍記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會改變的。」

  如水滿則溢,蓄積在緹縈心中的、無數的關於朱文的往事、感覺、想像——不管是恩怨愛憎,此時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叫一聲「阿文」,一撲撲在他懷中!

  【10】

  長安在望了,人也累極了!

  晝夜急馳,幾乎衣不解帶,到此才可以定下心來松一口氣。朱文最怕的一著,是與陽虛侯途次相左,到了長安撲個空。幸好一路迎了上來,凡遇官驛郵亭,細細打聽,都說只見陽虛侯一個多月前入朝,卻未見他回國。現在有把握不會撲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這滿身風塵,略略拂拭,免得進城拜客,叫人看著狼狽不堪。

  恰好不遠之處就有人家,策馬到了那裡一看,濃陰匝地的榆、柳樹下,駐足暫歇的旅客行人,還真不少。也有賣漿、賣胡餅的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裡看去,竹籬內圍著一大片瓜田,碧綠的藤上累累結實。有個小女孩正在細心地捉枝葉上的毛蟲。

  「嗨!」朱文最愛吃甜瓜,牽著馬望竹籬內喊道:「賣幾個瓜我吃。」

  「瓜不熟不賣!」小女孩口齒極其伶俐:「瓜熟了,你儘管來吃不要錢。」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經走了,忽然看見竹籬內有口井,便又住足,高聲問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讓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著頭看了看他,很神氣地說:「你的馬可不許進來!」

  「當然羅!」朱文笑道:「踏壞你的瓜田,我也捨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著走過來,開了竹籬上的白木板門,等朱文系好了馬,把他放了進來,指著井臺說:「你要當心,井繩朽了,會斷!爹說要換老不換——繩子都有了,就是懶得動手,只愛喝酒。」

  看她老練而又稚氣地數落她父親,朱文覺得十分有趣,便逗著她說:「有你這等能幹的女兒,你爹自然樂得偷懶了!」

  「可是我不夠高,井繩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氣也不夠大,打結打不結實。」

  「好了,別這麼要哭的樣子。井繩在哪裡?我來替你換!」

  「真的?」她把眼睛張得大大地,又驚又喜:「陪,井繩在那裡!你替我換,我去看一看,也有長好了的瓜,摘來給你吃。」

  「好極了!不過先讓我喂了馬,回來就動手。」於是小女孩去摘瓜。朱文到井臺邊,很小心地打了一桶水上來,自己先埋頭下去,痛飲一飽,然後去喂了馬,回來替她換井繩。

  「你的運氣不壞!」小女孩走來笑嘻嘻地說——兜起衣襟中,有三個極大的甜瓜,朱文也剛換好井繩。順手汲了一桶水上來,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嘗過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著,連聲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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