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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對了!你還要等阿文。」衛媼又說:「他也應該來一趟。記住,問清楚了他,明天什麼時候動身?但願如今天一樣,日出了再走,那就從容了。」

  「我知道!」緹縈很響亮地答應。有了「問清楚他」這句話,她的心裡踏實了,孤燈獨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這等候的滋味,卻實在難以消受。而衛媼的鼾聲和那條薄衾,則又成強烈的誘惑,倦得像周身骨頭散了似的緹縈,幾次想倒下來先小睡片刻,總是怕頭一著枕,睡得太沉,朱文來了,不忍喚醒,錯過了今夜聚語細談的機會,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支持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氣變了,風一陣,雨一陣,吹得燈焰昏昏,越發為寂寥客富增添了幾許淒涼;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艱難辛苦的光景,更覺得愁腸百結,欲哭無淚。

  而朱文還不來!緹縈一腔怨氣,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轉念又覺得自己不對——天氣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著早些來,只苦於脫不得身。這時候在幹什麼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勝負如何?

  這樣又算是添了一樁心事。幸好,不多久便聽見腳步聲響。推開門來,燈光照處,閃爍如毫芒的一片雨絲中,照出了一張紫色的臉,正是朱文。

  她把燈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腳下,自己卻避光隱在暗頭裡,朱文看不見他的影子,大聲喊道:「緹縈!」

  就這一聲,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聲音輕些!」她低聲喝阻,「阿媼睡了!」

  「睡了?對了,該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語著,一面雙腳一甩,「撲托」把一雙革履摔在門外,走進門來,朝地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隨即閉上,是倦極了的神氣。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這副神情,緹縈深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唯有按捺滿懷的怨怒,暗暗歎口氣,靜觀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無動靜。再這樣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於是緹縈覺得不能不開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麼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說。

  「你不能睡在這裡!」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起來,起來!」

  「別鬧!讓我好好睡一會。」

  看他這憊賴的樣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這裡了!緹縈大為著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塊手巾在水中浸濕了,臨空一絞,濺得朱文滿臉淋漓的水漬。

  朱文微微一驚,拿手抹著臉,一仰身坐了起來,睜眼罵道:「你講理不講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緹縈得意地笑了,同時把手巾拋了給他。

  朱文不作聲,把張臉蒙在冷手巾裡面,清涼的快感,終於緩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於是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動身?」

  「看天氣再說。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後再走。」

  「那好,阿媼就惦念著這個。」緹縈忽有疑問:「怎的官差如此從容?倒像遊學訪友似的,隨處流浪?」

  「這你就不懂了!」

  他下麵的一句話還未說出口,緹縈已忍不住反擊:「開口『你不懂』,閉口『你不懂』!倘若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你就老實說好了,我看你啊,幾個月不見,真是變了!」

  朱文受了這一頓搶白,唯有發愣。愣了半天,輕輕說道:「我覺得你也變了!變得脾氣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來的。」緹縈緊接著又說:「譬如那晚上說了來不來,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牆越戶,叫官吏抓了你去當竊盜辦,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說,該罵不該罵?」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睜得極大,一臉驚喜交集的神情。

  從他的眼神中,緹縈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洩漏了一個秘密——對於朱文的那一份異於尋常的關切,她不僅是在衛媼、父親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謹慎地把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就是對她自己,她也不願去多想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癡迷,而結果卻總是自己為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否認對於朱文有什麼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時她也會很冷靜地想到,這樣的否認,無非自己騙自己。然而她又覺得不能不如此自騙,否則何以堅持終身不嫁,侍奉父親的志願?何以實現對父親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諾言?又何以排遣戀念遠人的愁懷?

  於今「不理朱文」這個諾言是破碎了。但這個她責任不再,禍起不測,正要仰賴朱文照料,為了父親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這一點她問心無愧,而且深信必能過得父親的諒解。但逾此分際,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徹頭徹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緹縈!」朱文顯出一種極少有的激動,「你怎不說話,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會這樣,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對自己狠下心來,打斷了他的話:「事情都已過去。我們只談以後,談爹爹的事。明天能讓我去看爹爹嗎?」

  極容易回答的一句話,朱文卻半晌無語,臉上的那種莫名的興奮、感動和喜悅,慢慢地變了,變成疑慮、失望和傷心,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的一雙眸子,看來也呆滯無光了。

  這些落在緹縈眼裡,暗暗心驚。她沒有想到看來健壯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會出現這等軟弱可憐的神情;更沒有想到自己只略示無情,立刻就可以叫他喪魂落魄如此!這是令人難信的,但確確實實的證據擺在眼前,卻又非信不可。這樣反復轉著念頭,一層逼進一層,不知是感激是傷心,是驕傲還是憐惜?一時心潮激蕩,幾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了。

  而就在這些電光石火般閃現的雜亂意念中,有一個總算讓她抓住了——此行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救父。父親尚在待罪,生死禍福,渺茫無憑,而自己卻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豈不可慚而恥!

  就這一念間,如酷熱盛夏中當頭落下的一陣暴雨,雖可驚,卻可喜;把她所有的煩躁彷徨,一掃而空,知道如何來應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靜地問道:「我問你,你這趟回來,到底來幹什麼?」

  「這還用問嗎?而且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了。」

  「是的,我記得。你是為了爹爹來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為了師父,也為了——」朱文抬眼凝視著她說,「你知道的。」

  「我知道。」緹縈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但馬上又抬了起來,用很沉著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也是來踐半年之約。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們不會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見。可是這話?」

  朱文不能不承認她的話對,點點頭答了聲:「嗯!」

  「既如此,我們該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緹縈說到這裡停住,坐直身子,靜靜地看著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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