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七四


  這幾句話,說得一座動容,於是,大姊斷然決然作了一個結束討論的手勢,又說。「反正大家的意思,阿媼都已知道了,這件大事,就託付給阿媼吧!路上得便,回明瞭爹爹,讓他們早早定局。」

  這算是一場無結果的會談中,勉強得到的一個結論。衛媼雖未說話,但從她肅然凝想的臉色中,可以知道她是很鄭重地接受了這個付託。

  「時候不早了。」大姊看一看屋外陽光,微顯焦躁地說:「阿文怎的還不回來?」

  「長行的車子,原是要早幾天預定的。一時自不容易找。」衛媼對此倒不急,只惦念著緹縈,抬眼看著三姊說,「你得看看阿縈在幹什麼?」

  三姊應聲而去,開門一看,緹縈一個人在院子裡,悄悄坐在樹下。微風過處,冉冉飄下的桃花瓣,落在她的肩頭髮際,渾似不覺,仿佛想什麼想得出了神了。

  「五妹!」

  緹縈毫無動靜。三姊奇怪了,匆匆走到她面前,正好迎著她的滿含委屈、盈盈欲涕的雙眼。

  「怎麼?」三姊在她身邊坐下,緊握著她的雙手問道:「這又是為何傷心?」

  緹縈有著滿腔難言的委屈。她已經在窗下隱隱約約的聽見四個姊姊的談論。使她最氣憤的是二姊的話,竟仿佛她「終身不嫁,伺奉爹爹」的誓言,是離奇得可笑的謊言。此外就是對四姊反應,她把朱文看得太不值錢了1朱文是有所圖謀而來的麼?難道他口說報恩,其實是來求婚?果真如此,此人就一無可取,何以又表示「贊成」?這不是把自己妹妹當作一樣禮物來送人麼?

  但是,緹縈還是要原諒二姊和四姊,說來說去,她們也是為了爹爹——她唯有這樣想去,才能把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可是,她無法不借眼淚,來流瀉出她心中的悲傷。

  【09】

  兩車一馬,一路疾馳,趕到陽虛西南二十裡外的望山亭,太陽還未下山。

  在車中的緹縈,老遠望見亭樓上高聳的華表,一陣陣湧起喜悅,因為馬上就可見到父親了。但偶爾也不免疑慮,怕的父親不在那裡!朱文和他的朋友,與那些獄吏的交情,她是相信得過的。但是,權柄到底在楊寬手裡,如果楊寬認為時候尚早,再趕十裡或者二十裡路,到另外一個「亭」去歇宿,那豈不是撲了個空嗎?

  因此,華表越近,她越緊張。衛媼有些察覺了,悄悄推了她一把,問道:「你怎麼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還早得很。只怕爹爹他們,中午就到了這裡,就這樣閑著不再趕路了嗎?」

  這話問得有理,衛媼也有些疑惑,無法給她什麼肯定的答覆。

  忽然,馬蹄聲疾,車後一條黑影,往前直竄——朱文突然趕上前去。再一細看,緹縈心中頓覺寬慰,有一騎白馬正迎著她們飛馳而來,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友孔石風。

  衛媼也看到了,「不錯!」她欣慰地說:「官差一定歇在這望山亭!」

  緹縈沒有作聲,她的目光專注在那黑白兩匹越來越近的馬上。他們兩個人都是遠遠地就揚鞭招呼,然後放慢了馬,會合在一起,緩緩向望山亭而去。

  心滿意足的緹縈,轉臉向衛媼說道:「這姓孔的,倒像是個夠義氣的。」

  「嗯。」衛媼點點頭,「總算你運氣不錯!」

  「為何說是我的運氣不錯?」

  「沒有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見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難,會把你氣得要哭。」

  「呃!」緹縈對她的解釋很滿意,停了一下又問:「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們到長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樣,我們該好好謝一謝他。」緹縈突然神色鄭重地又問:「阿媼,見了面,我該稱他什麼?」

  衛媼想了想答道:「尊稱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嗎?」

  「也可以說是官名。富貴人家的子弟,捐納一大筆錢,就可以幹『郎官』這種差使——那是皇帝身邊的侍從。」

  正這樣談著,突然看見朱文從路旁出現,揮一揮手,車子慢慢停住。然後,緹縈看到孔石風也從容地走了過來,與朱文並肩而立,微微含笑,點一點頭,仿佛是在向她和衛媼招呼。

  「阿媼,我就在這裡替你引見我的朋友。」朱文看看緹縈又說:「師父他們早到了。」

  「喔!」衛媼滿面春風地說:「阿文,請令友稍等一等,容我們下車見禮。」

  於是衛媼和緹縈互相扶持著下車。衛媼隨手從車上取了一方草席,剛往地上一放,孔石風已是長揖到地。等他直起腰來,恰好衛媼屈膝下拜,便輕巧巧一把扶住她的雙臂,很親熱地謙辭:「老人家!不敢當,不敢當。」

  這些倜儻豪爽的貴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虛禮。衛媼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一跪,回身替緹縈引見。

  「這是倉公的幼女,小字緹縈……」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風搶著笑道:「我聽朱文說過——真是孝女,可敬之至。」說著扶一扶腰下長劍,肅然一揖。

  緹縈是早就打算好了的,為了他對父親的恩惠,同時往後還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所以此時斂一斂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幾句話來:「家門不幸,忽遭橫禍。窮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來是家父一生忠厚之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