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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閒人一下都散了。滿臉橫向的吳義,端著個大肚子,一直來到衛媼面前,冷笑一聲,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聲吼道:「你說,要怎樣替犯人留體面?」

  衛媼一愣,心裡埋怨虞蒼頭不會辦事,不然,吳義不會有如此一副負氣的猙獰面目。同時她心裡也不免生氣,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仗著這麼多人壯膽,且先發洩發洩,好歹也落個痛快。

  於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門裡何處不能積德?吳公,你也有兒有女。聽著這五姊妹哭得這等悲痛,竟絲毫都不動心麼?」

  「少說廢話。」吳義把手裡的鑰匙一晃,「我要聽聽,如何替犯人留體面。」

  看在鑰匙的份上,衛媼還有一大串的刻薄話都咽住了,「吳公!」她放輕了聲音說:「一切知情!」貪殘如狼、奸狡如狐的吳義,就是要逼出她這句話來,好作為一路上敲詐勒索的張本。其實衛媼此時不作許諾,他一樣也得替淳於意開脫刑具,因為楊寬已經接納了內史的要求,在陽虛國境內對這位深受黎庶百姓敬愛的名醫,採取寬大的押解方式。

  然而吳義卻還有陽奉陰違、另作刁難的手段。鉗钅大雖開,他又從腰間取下一圈麻繩,抖了開來。衛媼看此情形不妙,趕緊踏上兩步,問道:「吳公,這麻繩作何用處?」

  「你不是說,你也是『獄吏世家』麼?該懂事啊!」吳義陰惻惻地望一望那輛一無掩蔽遮擋的囚車,「走到半路上,犯人跳車逃掉了,你可是替不得我去吃官司。」

  這一說衛媼恍然有悟,是要把主人用繩子綁在車柱上,這與刑具不開,有何區別?但吳義的話卻又似乎言之有理,衛媼的思路被繞住了,一時轉不過念頭來,只不住地眨著眼。

  吳義可得意了,慢條斯理地理著麻繩。越是這樣,越顯得他的動作詭異,在五姊妹和所有圍觀的人,都以緊張或好奇的眼光,注視著吳義的動態。靜悄悄地,連聲咳嗽都聽不見。

  忽然,蹄聲隱隱。也不過剛剛注意到它,人馬便已在街口出現,一黑一白,兩騎怒馬,賓士如飛。看這如在疆場衝鋒的來勢,閒人嚇得紛紛躲開,讓出一條極寬的路。等兩騎馬到,雙雙一勒,都是一聲長嘶,前蹄上揚。前面那人,就馬直立之勢,輕巧巧往下一滑,將韁繩拋了給他的同伴,抬頭一看,大喊一聲:「師父!」隨即奔了上來。

  淳于意五姊妹及衛媼,一看到那張臉,頓時目瞪口呆,幾于忘卻人間何世!等她們醒悟過來,異口喊一聲:「阿文。」紛紛圍繞車前時,緹縈卻跺一跺腳,悄悄轉身,消失在人叢中了。

  誰也沒有發覺她失蹤,包括淳於意在內,眼光都只落在朱文身上。飽受刺激、精神疲累恍惚的淳於意,看著服裝華麗,鞍轡鮮明的朱文,恍如夢寐,似熟識,似陌生。心中也渾然不辨自己的感覺,是酸辛,是歡喜,只茫然地想著朱文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歲月,就像偶然想到兒時的光景那樣,但覺遙遠寥漠,如同隔世。

  然而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語,都爭著在向朱文問話。他有太多的話,這時卻無從說起,所急於要表明的是,為報師恩,來共患難。然而這話也可暫時不說,要緊的是,得想想眼前可以做些什麼?

  於是他撇開四妹妹,只仰臉向淳於意說道:「師父,我從長安得信趕回來的。帶了個朋友來,可以幫我們的忙。你老放心,我送你到長安去。此刻我先跟我朋友談一談再說。」

  「好極了,」二姊接口說道:「正少你這個人。阿媼跟五妹——呀!緹縈!」

  果然,環視搜索,不見緹縈的蹤影,四姊妹無不訝異,只有淳于意與衛媼有所意會,但做父親的又不如盡知緹縈心事的衛媼,更瞭解得透徹。淳于意只知女兒心恨朱文,故意避開。而因愛生恨,且還怕羞,這微妙神秘的情竇初開的少女心理,卻唯有衛媼能夠識破。

  緹縈與朱文的情形,最隔膜的是大姊,因而也就數她最著急:「到哪裡去了呢?該去找一找!」

  「不用去找,也不用管她,回頭自然會來。」衛媼看著略有些困惑的朱文說:「你有話跟你的朋友說,就快去吧!時候不早,想來就要動身了。你快去快來,我還有要緊話說。」

  朱文這似乎才想起自己要辦的事,答應一聲,匆匆走了。再看吳義,已不在車旁。於是四姊妹,先扶著淳于意在車上坐了下來,有一番依慕陳訴。衛媼卻不去管這些,只把一雙眼瞪住了朱文和他的朋友。

  朱文的朋友要比朱文大好幾歲,一般也是毫不在乎的勁兒,手執韁繩,含笑而立,有種說不上原因的顧盼得意。但細細看去,另有一股精悍之氣,是朱文所沒有的。他也穿著華麗,而且是膏梁子弟講究衣著的那種華麗,與朱文的穿得有些暴發戶的味道不同。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以衛媼的眼光閱歷,竟也無從識其端倪了。

  等朱文走了過去,略略交談數語,只見他們一齊轉身,向行館大門望著,衛媼也轉過臉去,看到正有四名獄吏出來,走在前面的吳義和艾全——他遠遠地就揚手招呼,接著搶步上前,與朱文的朋友,拉手拍肩,是好友異地相逢,十分高興的樣子。

  然後,衛媼看到朱文的朋友在為朱文和艾全介紹。兩個人往前一湊,變成三個人的密語。艾全的個子高,微微偏腰聽著,不住點頭。看這模樣,艾全不但跟朱文的朋友有交情,而且相當尊敬。

  片刻工夫,密談似乎有了結果,艾全回身招手,把吳義喚到跟前,低聲囑咐了幾句。吳義便即轉身,逕自往囚車這面走來。四姊妹不由得又緊張了。

  「你看!」四姊眼尖,拉一拉身邊衛媼的袖子:「這一刻的神氣跟剛才不同!」

  不錯!是不同了。剛才是滿臉的煞氣,一望而知要來找麻煩,此刻卻是心平氣和的神態,在沒有領教過他的人看來,甚至可說是笑意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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