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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轉念到此,淳於意自覺有股陽剛之氣,流布全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劍林在面前都無所畏懼的信心。同時他也想到,這些感覺可以鼓舞自己,當然也可以用來安慰親人,特別是對緹縈,一定有用。

  於是,他坦然而略帶矜持地笑著,「衛媼,你回去告訴緹縈,」他說,「我這個做父親的,對得起女兒,從未做過叫她們為我而慚愧的事,儘管昂起頭來做人。至於我自己,安危禍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能夠問心無愧。我在想,我的脾氣也許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決無害人的心思,並且總算也救過許多人。何況家有孝子、義僕,這都是可以叫我覺得驕傲的地方。只要這樣想一想,這場飛來橫禍,究竟會得怎樣一個結果,就不必去關心了。生死一時,名譽是千秋萬世之事。只要我淳於意家能留下一個方正孝義的名聲,禍福都非所計!刀兵疫癘,一死上千論萬,一個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麼?」

  他的話在衛媼聽來,仍是迂腐得無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談的氣勢,倒確是有令人振奮的作用。衛媼也是剛強好勝的脾氣,起先憶往傷今,一時的感觸已經過去,他此刻聽了淳於意的話,越發生出勇氣。事到如今,著急憂傷都無用處,且料理眼前,把該做的事做了,該說的話說了,早早回去,看緹縈歸來不曾?有何消息帶來?

  她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已提腳跨進門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鋪在地,展開寢具,鋪好衾褥。然後打開竹筐,把日常應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給淳於意。看看諸事妥帖,才又退出門外,屈膝坐下,有些話要談。

  話很多,不知從哪裡說起才好,就這沉吟的時候,淳於意先開口問了:「你可知道我這裡問案的情形?」

  「已經知道了。」衛媼答道:「是內史派了虞蒼頭來告訴我的。明天一早,我請人到各家去報信,讓她們來了再說。」

  這「各家」是指淳於意已出嫁的四個女兒家。他此刻想,來了不過見一面,哭一場,徒然惹人心煩,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們了。倒是得趕快請人到臨淄去一趟,等宋邑來了,你就帶了緹縈跟他去。」

  「這我會安排,不過——」衛媼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出來。

  「『不過』什麼?可是緹縈不肯到臨淄去?」

  「現在還談不到去不去臨淄的話。阿縈想送你到長安。」

  「胡鬧了!」淳於意大不以為然,「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娃兒,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說要送我到長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著她去。」

  「你?」淳於意想了又想,還是不住搖頭。「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流,處處不便。而且你的身體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緹縈怎麼辦?」

  想想這倒是實話,關山迢遙,行路艱難,一個衰邁老婦,一個仃仃弱質,沒有個壯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麼到得了長安,就算到了長安,又能做些什麼?但如說讓淳於意一個人被押解了去,也實在有些放心不下,何況緹縈已經異常執拗地表示過了,不管前途多麼艱險,就是死,也要死在長安道上!那便如何處置呢?

  一時不得善策,只好暫且不談。又想問問案情,礙著獄吏的眈眈注視,不便提起。再一想,楊寬不過是奉命捕人,不管審訊。將來如何,有罪無罪,不見得會有所透露,淳於意本人自更茫然,問了也是白問。

  因此,這靠了內史的大面子,難得的一次面會,竟把極珍貴的時間,虛擲在沉默中了。

  衛媼是個爽快而講實在的人,既然無話可說,不如早早離去,也免得獄吏討厭。於是伏身拜了一拜說:「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兩日以內,再看機緣。」

  這是說,一兩日以內,她還要設法再來一次,淳于意理會得這層意思,點點頭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訴緹縈,不要著急。」

  衛媼答應一聲,站起身來,四目相視,淳於意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倒像有什麼話到了喉頭,卻又突然忘記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還是不作聲,便掉身過來,迎面看到艾全和吳義,於是行禮道謝,順便又說了幾句重重拜託的話。

  剛站起身,聽得淳於意突如其來地喊了:「衛媼!」

  「主人還有話說?」她又走了回去。

  淳於意嘴唇翕動著,眼皮閃眨著好不容易才說出口:「千言萬語一句話,我不放心緹縈!」

  想到緹縈也只有這一句話:說來說去不放心爹爹。衛媼心裡好恨,何以人世間有那麼多糾紛?那麼多仇恨?何以人世間有那麼多自以為是的人,寧折不彎,不肯委屈自己一點?以至於平地生出無數風波,把原可以團聚在一起,安穩度日,樂享天倫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淚汪汪盼望,這要怪誰?

  也要怪主人自己!衛媼想到多少天來,費盡心血,仔細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來的路子,都因為主人的倔強迂腐,不願去走,才落得今日的光景!想到這裡,怨氣勃發,真想好好說他兩句。但看到主人的臉色,覺得不忍。看到獄吏的影子,又覺得不敢——當初密議免禍的話,極有關係,不可洩漏。於是她只得歎口無聲的氣,倒轉來安慰他:「主人請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縈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擔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幾個女娃,都是你一手帶大的。我什麼話也不用說了。」

  這番話激起了衛媼濃重的責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憶往事,自覺在淳於意家是個「當家人」了。家難臨頭,當仁不讓,有些事說不得要獨斷獨行了!

  等主張一拿定,事情比較容易措手,心裡不那麼煩了,精神也比較好了。到家一看,前後左右的鄰居婦女,正圍著形容憔悴的緹縈在那裡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有的慰問,有的感歎,也還有不明就裡在打聽情形的,嘰嘰喳喳,如鴉聒噪一般。等見了衛媼,大家又舍了緹縈,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她來問倉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兒的緹縈排擠得遠遠地。

  這叫衛媼心裡又煩了!但在危難的時候。正靠大家幫忙,她不敢得罪他們,耐著性子,略略說了探監的經過;也編了些假話,說那幾個獄吏,敬重倉公的為人,極其優待。在人群後面的緹縈,聽見這話,心裡寬鬆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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