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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這份恒赫的威儀,使得楊寬不敢小覷這個侯國,更不敢輕視內史二千石俸祿的大僚的身分,親自降階相迎,而且因為內史載著法冠,所以登堂以後,又用屬下的禮節參見。

  侯王之國,對於朝廷遣來的官吏,一向是特別客氣的,因而內史也跟丞相一樣,只肯與楊寬平禮相見。然後楊寬又稱名引見他的屬吏,等這一套禮節完了,內史少不得又要與楊寬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楊寬也說了些仰慕的話,自陳資歷極淺,此來辦案,要請多指教,話風順勢一轉,談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書,早置在左右,楊寬取了過來,親手打開封緘,把方方漆書竹簡,順次鋪排在內史面前,然後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靜靜等候。

  內史道一聲謝,俯身閱文書。那是延尉衙門特致陽虛丞相的公牘果然是為了淳於意的案子,他看了數行,隨即抬起頭來,臉上是爽然若失、啞然欲笑的神氣。

  楊寬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雖未說話,眼中卻是詢問的神情。

  「原來是為倉公的案子。」內史自語似的說:「這又何須大動干戈?」

  「怎麼?」楊寬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倉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隨便派人去通知他一聲就是了,不必動用這麼多人。」

  「呃,呃!」楊寬大喜,「這就省事了,事不宜遲,就請內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讀完了這通公牘。」

  等讀下去,可就不對了。原來齊國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於意「詐疾」,有意不為齊王治病以外,詞氣間還隱約指陳,淳於意以敢於抗命不奉徵召,是托庇于陽虛侯的緣故,這從另一方面著,也等於指責陽虛侯縱容淳於意大膽妄為。倘或往深處羅織,竟可說是陽虛侯有意與齊王為難了。

  內史深諳律例,並且見聞過許多株連無辜的冤獄。一面看這通公牘所敘,不由得一陣陣心驚肉跳——這時他才明白,何以像淳於意這類案子,明明應該發交陽虛審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詔獄審問。那不是明明表示,因為牽及陽虛侯的緣故,竟變成了兩國的糾紛,須得朝廷才能秉公處斷嗎?

  「啊,啊!」內史有些緊張了,抬頭向楊寬說道:「倉公雖然知法守法,但此案關係重大。齊國太傅,是否誣控,我不便多說。以陽虛而言,唯當盡辦協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實。為防萬一起見,我要問一句:這通公牘中所說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嗎?」

  「當然。」

  「足下帶來的那六位呢?」

  「那六個?」楊寬使勁搖一搖頭,「此輩何足與聞機密?」

  「好!」內史總括一句:「這就是說,此案在此時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這句話,內史便脫卸了一種可能會發生的責任——淳於意的脫逃,並非陽虛有人在事先洩漏風聲,而此刻更因為牽涉及于陽虛的緣故,他覺得手腳要做得特別乾淨,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頭一轉提出一個新的辦法。

  「為防萬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內史低聲說道:「與我一起走一趟,到倉公家去。」

  楊寬不知道這是內史要他做一個見證,從開閱文書,瞭解案情,到逮捕倉公,為時極短,而且始終不離,這中間決無徇私故縱的可能。

  只覺得這位陽虛治民執法的內史,公忠體國,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於是欣然表示,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內史成竹在胸,只留下兩名衛士,把其餘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時他又建議楊寬,不妨把那六名屬吏,也留在行館待命,楊寬自然同意。於是雙方從人,紛紛散去,一時熱鬧非凡的行館,複歸於清靜。

  「請吧!」內史揚手肅客,看一看天色又說:「且勾當了公事,午間奉屈小飲!」

  他表面閑豫,心裡可不一樣。隨著轆轆車聲,思潮起伏不定——救倉公容易,救了倉公而又要洗脫陽虛縱容庇護的嫌疑,卻無善策。看來此事還得重新籌畫。

  正這樣轉著念頭,車子慢慢停了,停在淳於意所住的居仁裡外——裡門窄小,不容高車駟馬出入,內史和楊寬必須下車步行了。

  衛士前導,貴人降臨,一時黎庶百姓,紛紛走避。內史認為到了這裡,不必再顧慮「洩密」,便即召來衛士吩咐:「去問一問,倉公家住何處?」

  「原來到倉公家!那不用問,陽虛的人誰不知道倉公家?喏,請看,」衛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但見一家人門前,四散坐著面帶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攜抱,更有兩個壯漢,抬著一個躺臥在門板上的病人,疾趨而至,不用說,那也是來向倉公求診的。

  一看這情形,內史深為詫異,倉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嗎?何以還有這麼多病家在候診?想到這裡,腳步自然而然慢了下來。

  楊寬也看出內史意存躊躇。他想:倉公在陽虛的人望極高,而且這時正在為人治病,如果排闥直入,徑道來意,只怕那些病家會糾纏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煩,內史的躊躇,多半在此。

  為了把案子辦得漂亮,楊寬深知必須取得內史的合作,既然他有為難的意思,自然應該諒解,於是楊寬站住了腳說:「內史,看這光景,此時不宜行動。且覓個地方,歇一歇腳如何?」

  這話正中下懷,內史老實答道:「我正有這個意思。且到裡社先坐一坐。」

  裡社中正有人在打掃,準備春祭。見到貴人駕到,一面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接待,一面趕緊派人去通知鄉官。內史和楊寬剛剛坐定,當地的亭長,就已得信趕到,還帶了四名吏族,一律紅衣紅帽,照例帶刀披甲,背上一捆繩子,是打算來捉盜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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