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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去喚衛媼來幫著搬行李。」淳於意這樣說了,轉身向車旁走去。

  緹縈是極孝順的,一看這情形,不知出了什麼亂子,心裡焦憂驚疑,只怕惹起父親不快,絲毫不敢擺在面上。還勉力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喚出在她家服役多年的衛媼,幫著禦者把淳於意的行李搬了進來。

  然後,她親手捧了盥洗用具來,一面伺奉,一面找些話來——這不難,問問一路的見聞,就有扯不斷的話頭,只是她極謹慎地避免提朱文。

  淳於意心頭的陰霾,終於都溶化在她女兒的春風般的氣息中了。

  但是,他也有相對消長的,對女兒的疚歉。

  而因此,他越發痛恨朱文。他不是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朱文和緹縈,或者可以配成一對。然而這個念頭,立即為另一種警惕所掩沒了,這個從小失教的傢伙,偏偏才以濟惡,就眼前的光景來說,要這麼辦,是葬送了緹縈的一生。無論如何,要看看再說,而且,無論是在朱文或緹縈面前,都不可透露一點這種意思。

  「唉!」他不由自主深深嘆息。

  「爹!」斜著身子,把張粉臉偎倚在淳於意肩頭的緹縈,嗔怨地說:「為何總是這樣不快活?害得我都心裡慌慌地。」

  做父親的人,疚歎越濃了。他很快地裝出笑容來安慰愛女。然而,他生來就是一個不會假裝,不懂得如何敷衍別人的人,所以那齜牙咧嘴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緹縈知道父親心裡有痛苦,不願讓她分擔。越是如此,她越想明瞭。那自然是關於朱文的,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朱文的人呢?連剛才衛媼都在問——

  一想到衛媼,她心裡有了主意,藉故溜到廚下,說了幾句話重又回來。

  於是蹣跚的衛媼走了來問道:「阿文呢?可是在後面,何時到家?他的食量大,不要把胡餅做少了,不夠吃。」

  「不必管他。」淳於意這樣回答。衛媼是受了教的,便緊接著又問:「怎麼?」

  「你不必問吧!」

  衛媼年紀大了,脾氣有些倔,加以她也喜歡阿文,所以一聽這話,頓時搶白:「家裡少了一個人,我問都問不得一聲麼?」

  淳於意語塞,唯有報之以苦笑。緹縈一看這情形,怕又惹父親生氣,深悔多事,便站了起來。一面使眼色,一面把衛媼推走了。

  「我告訴你吧!」等她重新回到淳于意身邊時,他握著她的手說:「我好恨,恨阿文不成材!」

  這話叫緹縈的心裡難過,但是,她覺得他還是不要說什麼的好。

  「我寬恕他多少次,總巴望他有一天會改過自新。可是這一次在臨淄,我是真的絕望了,也真的忍無可忍了。」

  接下來,淳于意把朱文在臨淄替大賈偉家的小兒,看病詐財的行為,以及宋邑想留他,而他傲然不顧,要去闖蕩江湖的經過,細細講一遍,只瞞著朱文買繡襦的那件事不說。

  一路聽,一路把緹縈又氣又恨得要掉眼淚。所氣所恨的是,朱文深知父親嫉惡如仇的脾氣,就該時時檢點,過去曾勸過他不知多少次了,就是不肯聽人一句話。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叫人牽腸掛肚為他擔心。害己害人,太可惡了!

  想到恨處,她微咬著扁貝似的門牙說:「隨他去!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理他。」

  這話是淳於意所未想像的。等會過意來,心裡頓覺寬鬆,他一直感到不安的是,怕他女兒失去一個青梅竹馬的伴侶,表面不說,心裡難過,此刻看她如此明白是非善惡,能夠毅然割捨,豈不可喜?

  他在想,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要再說兩句話,叫女兒死心塌地,永斷瓜葛。於是他略略想了想,故意裝作不信似的:「緹縈,你別騙我!」

  「騙?騙什麼?」

  「阿文從小跟你一起長大,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會想念他?」

  「誰要想念這個沒出息的人?」緹縈憤憤地又加上一句:「哼!我永遠也不會想他。」

  這使得淳于意更滿意,「好吧!」他輕快地說:「既然不想他了,就不必再談他。你先到廚下看看,有什麼飲食,先取些來我吃。」

  走出屋子,緹縈想哭,好不容易忍著,一直忍到夜間歸寢,蓄積已久的眼淚,才得盡情一瀉,枕衾上,無聲無息濕了一大片。

  不知他此刻在哪裡?她一直就只會這樣想。除了一年兩次去到嫁在近處的二姊家做客以外,她從未出過裡門一步。無從想像一個人離開了家,還有何處可以安頓?

  他必須露宿在人家簷下。這個天氣,風露中宵,容易得病;一病下來無衣無食怎麼辦?想到這裡,心頭如打翻了熱酷似的,眼淚又流個不住。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哭幹了眼淚。哭倦了神思,漸有睡意,仿佛聽得窗外有聲音,緹縈怕是穿窗而入的小竊,驚然一驚,微微抬頭離枕,側耳屏息,靜靜聽著。

  是有聲音,極低,好像在喚:「緹縈,緹縈!」

  奇怪了,何以有似幻似真的聲音?她覺得有些頭暈。對了,她想起曾聽父親說過,有種叫做「掉眩」的疾病,一個人憂思過甚,氣血不調,就會有這種觸處皆幻,疑神疑鬼的病象。趕快定下心來,排除雜念,好好睡吧!

  頭一著枕,剛閉上眼,好不奇怪,那聲音又來了。隨後是碌碌一聲響,似乎有樣什麼東西滾了過來,她伸手出去一摸,憑感覺就可以知道,握在她掌心裡的,是她最愛吃的栗子。

  有實物為症,這可不是什麼「掉眩」,更不是夢境。想到這裡,她忽然醒悟,那顆心怦怦地,一下接一下,直跳到喉頭,連呼吸都很困難了。

  「緹縈,緹縈!」

  不是朱文的聲音是誰?她簡直嚇壞了,嚇得手足無措,這要讓父親聽見了怎麼辦?

  「緹縈!」朱文的聲音中,顯得有些不耐煩,「怎的睡得像死豬一樣?」

  他稍稍提高了聲音,倒是警惕了她。這樣喊下去,非把睡在東廂的父親驚醒不可,無論如何得要趕緊禁止他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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