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一〇


  於是,他把朱文領到他自己的屋裡,把要留他在臨淄的意思說了一遍。當然,他的措詞是很委婉的,盡力地勸慰著、鼓勵著,一片與人為善的好心,溢於言表。

  但朱文卻不能輕易接受他的好心。師父與師兄的安排,他剛才已在窗下偷聽到了,當時連念頭都沒有轉過。這時宋邑正式提出來商議,他不能不作深切的考慮,首先他想到,宋家粗茶淡飯、枯燥嚴肅的日子,是他所難以忍受的——師父那裡也是這樣的日子,但是,那裡有緹縈,而且師兄不是師父。十年的感情,親如父子,僅這一點,不論怎麼苦的日子,都可以使人甘之如飴。

  光只想到這裡,他就覺得不必再往下想了。「宋二哥!」他率直地說:「你的好意苦心,我全懂。不過我不想待在你這裡。說實在的,我是在你這裡待不住。你讓我出去闖一闖。」

  這句話把宋邑說得愣住了。他是個忠厚人,將心比心,以為朱文定會接受他的好意,誰知結果適得其反,這該怎麼說?他事先一點也沒有想過,所以只能直著眼看著朱文。

  朱文卻是把他所該想的想法,都先想到了,「你請放心!」他盡力安慰他,「我決不會流落,我有我的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想吃一碗飽飯,那真是太容易了。你——宋二哥,你相信我這不是說大話吧?」宋邑相信他不是說大話,但是,「你說去『闖一闖』,我怕你會闖出禍來!」他憂形於色地。

  「不會,不會!」朱文亂搖著雙手分辯,「你當我是那些腹中沒有分寸的草包?我的眼睛亮,我的人頭熟,到處不會吃虧。喔,還有,」他又極鄭重地說:「我決不會拿師父的幌子去騙人。騙人的花樣多得很,如果你不相信,那麼我此刻就跟你發誓,我從此不再替人診病。否則你唾我的臉。」

  經他說得如此懇切,宋邑怎能不信?趕緊攔阻著他:「萬萬不可如此!你得師父的親傳,該仰體師父救人濟世的但心,盡力而為。」

  「也就是為此!」朱文忽又變得老氣橫秋了,「否則誰高興一天到晚跟愁眉苦臉的病人打交道。」

  「只是——」宋邑又說,「再不可在病家頭上弄錢了。」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朱文在心裡說。有些病家還有怪脾氣,非要多花錢,心裡才安逸,如說看病不要錢,就仿佛醫士沒有盡力,甚至還以為受了侮辱。這些奧妙,宋邑不懂,也就不必再說,只是點頭表示受教。

  宋邑對他的態度,相當滿意。叫家人為朱文安排午飯,把替淳於意準備的燒肉、炙魚都搬了出來供他享用。朱文看看話已說到盡頭,錯也罷、對也罷,反正事已如此,索性天涯海角去闖蕩一番也好。這樣想著,愁懷一放,胃口大開,且飽餐了再說。

  趁他這狼吞虎嚥的一刻,宋邑回到淳於意那裡,把朱文談話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想不到朱文是如此爽朗明達的態度,倒顯得做師父的氣量太狹,容不下人。淳於意心裡很不是味,怔怔地望著宋邑,不知該作何表示。

  就這時,聽得窗外的聲音:「師父,我走了。多謝你老人家多年教養之恩。等我闖出了一番事業,再來報答。」

  是朱文的聲音,那麼平靜、那樣飄忽,但也是那樣堅決,就仿佛無意中聽見有人在神前自誓沒有無端去打擾他的道理。

  高大的身影一閃,跪在庭中自陳已畢的朱文,已經起身離去,大踏步地,顯得十分灑脫豪邁。

  宋邑從淳於意的痛苦的臉色中,突然得到了啟示,一躍而起,往外沖了出去——顯然的,他是要留住朱文。

  「你幹什麼?」身後有喝止的聲音。

  宋邑站住了腳,回臉來看老師,臉上不僅是痛苦,還有怨恨和鄙薄,似及那種難以形容的,受了打擊想還手的神氣。

  「你看見了,他是如此對待我!六年的感情,說丟下就丟下,一點都不用顧惜。你、我,怕都辦不到吧?」

  忠厚老實的宋邑,始而愕然,繼而恍然。原來老師心裡和嘴裡是兩回事,嘴裡把朱文罵得那麼凶,其實心裡捨不得他。唉!他歎口無聲的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且趕緊把朱文找了回來吧!

  但是,他還沒有明白,對朱文愛怨各半的淳於意,這時把那一半的愛也化做恨了。他堅決地阻止宋邑,不要去找朱文,並且發誓,從此以後不要看到這個不成材的下流胚。

  宋邑無奈,只好想出些話來百般勸慰,而淳於意始終悒鬱不歡,天氣又熱,這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可真是難挨。第二天一早,淳於意一個人淒淒涼涼回陽虛去了。

  【03】

  到家是八月初,新涼天氣,風光漸佳,而淳于意卻無心領略。

  不知何時起始,他的脾氣變得很暴躁了。敲門敲到第二追還不見動靜,馬上就要冒火,正這時候,門內有了回音。

  「是誰啊?」是水邊柳下春駕磚的那種聲音,嬌而脆,仿佛摔在地上能斷成好幾截似的。

  聽這聲音,淳於意的火氣,立即消失得無形無蹤,顯現了自離臨淄以來第一次才有的笑容,提高了聲音答道:「是我。緹縈,快開門!」

  開門出來的緹縈,仍然是他想像中那樣,羊脂玉般的臉上,嵌著一張淡紅色的小嘴和兩粒黑亮亮的眼珠,頭髮似乎剛剛膏沐過,挽著松松的一個高髻,散發著幽幽的香味。

  「爹,你怎麼這麼快就回家了?不是說要在宋二哥那裡住上三個月嗎?」緹縈張大著眼,驚喜交集地問,一面從她父親手裡去接藥囊。

  「你高不高興?」

  「嗯!」緹縈重重地點著頭,又深深看了一眼,「爹,你瘦了!」

  「是嗎?」淳于意摸著女兒的臉,「你倒像是胖了些。」

  「睡得沉,吃得香,自然該胖羅。只別大胖,咦,」她忽然詫異地四面看看,「阿文呢?」

  就這一問,問得人似乎遍體生寒。做父親的沉著臉不響。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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