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到了呂太后稱制的第四年,小皇帝年齡漸長,懂得人事了,聽說自己不是張皇后的兒子,生母又無故被殺,年少不知輕重,說要為母報仇,這話傳到呂太后耳朵里,立刻把他幽閉永巷,暗中下了毒手,另立恒山王劉弘為皇帝,呂太后依舊臨朝稱制,到現在也已經四年了。

  然則,怎麼又有個新天子?難道恒山王做了四年的皇一帝,又被廢了嗎,

  從他眼中,陽殷看出了他心中的困惑,使即笑道:「外面天翻地覆的大事,你竟一些都不知道?」

  「越說越離奇了。我真的不明白。」他說:「連我的頭髮白了都不知道,何況外面的世事?」

  「呂太后崩逝了。」

  「喔!」

  「呂太后娘家,無分男女老幼,一律皆斬。」

  淳于意大驚,「這報復未免太殘酷!」他嗟歎著說。

  「呂氏竊國,罪有應得。」陽殷朝里看了一下,低聲說道:「你們知醫的人,不免婦人之仁。」

  這句話觸引起淳于意一個久已在胸的疑團,陽家的人,自陽殷以下,何以全不知醫?是陽慶本肯傳授,還是他家的人不願學?如果說陽慶不肯傳授,」為了什麼原因?藥石針砭,是衛身延年,大有用的東西。照常理來說,不該不傳授或不願學的。

  疑團重重,卻無暇深問,他這時急切要明白的是:「誰能盡殺呂氏一族?軍權不在諸呂手中嗎?」

  「那是朱虛侯所立的大功——」

  朱虛侯劉章與齊王劉襄是弟兄,都是齊悼惠王劉肥的兒子。劉章少年英俊,深得祖母呂氏的歡心。征入皇宮為侍衛,並且做了呂家的女婿,但是,劉章並沒有忘掉他祖父——高皇帝劉邦的基業和遺訓,耿耿在心的一件事,就是從呂氏手中奪回劉家天下。

  這年七月間,呂太后一死,長安城內,謠言紛紛、說話呂怕劉氏宗室和高皇帝當年布衣昆季之交的大臣們,有所動作,所以準備公開叛亂。

  於是朱虛侯劉章,與他的弟弟單侯劉興居秘密商議,決定先發制人,作了一封密劄,兼程送到臨淄,告訴他們長兄齊王劉襄,即刻聯絡山東各地的列侯,大發兵馬,里應外合,中討呂氏。惠帝后宮美人所生的諸子,全非劉毫的血胤,所以打倒呂氏以後,願意擁護齊王做皇帝。

  劉裹一聽這話,盡發山東兵馬,往長安進發,同時號召各路諸侯,同申討伐。消息傳到長安,由呂太后封為梁王的呂產,以相國的身分,派遣大將軍穎陰侯灌嬰領兵「平亂」。灌嬰是先帝從龍之臣,領軍東出函谷,歇馬榮陽,按兵不動。這一來關中諸呂才感到局勢真個棘手了。

  其時左丞相陳平和太尉周勃,早存匡複漢室之心,看看時機已到,室謀定計,奪了趙王昌祿——也就是朱虛侯劉章的岳父所掌握的北軍,歸於周勃統率。周勃集合全軍宣佈:「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號令一出,北軍三萬將土都解開衣襟,袒露了左臂。

  「啊!」淳于意聽陽殷講到這里,不覺失聲讚歎:「人心思漢!」

  「對了!」陽殷點點頭:「就這一下,諸呂大勢去矣!」

  「以後呢?」

  「南北兩軍,實以北軍一解決,凡事就好辦了。但多虧得朱虛候有膽有識,他奉命領勁車一千,直入宮門,正好遇到呂產,追到廁所,抓住殺掉。大局就此定了。」

  「這樣齊王就做了皇帝?」

  「不!大臣宗室商議結果,認為高祖八個兒子之中,在世的以代王年紀最長,也最賢,所以決定擁立代王為帝。已經奉迎到京,告廟即位,大赦天下,賜大酺五日。」

  漢家天下終於光復了。淳于意自然在無比的興奮之中,也不免感歎,甚至於覺得不能信其為真實似的。八個月的工夫,在他記憶中,只像春夜一場長長的夢,夜盡天明,放眼一看,山川如故,世事全非,太奇妙,也太不可思議了!

  「老人家呢?」他忽然問說:「老人家也不知道這番驚天動地的變化?」

  「我怎會不知道?」

  蒼老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出現。不知何時,陽慶也策杖來到了院子里。

  「老師!」淳于意趕緊招呼,但只叫了一聲,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只帶點傻氣地笑著。

  陽慶理會得他的心情,點點頭說道:「難怪你高興!於今是重重喜慶,不獨河山再造,而且當今天子,我是見過的。昔年曾遊代地,深知代王仁厚儉樸,禮賢愛民。聖主臨禦,蒼生之福,這都是上天垂憐,不可不謝!你們隨我行禮。」

  說著,他放下竹枝,轉向北面,顫巍巍地望空而拜,淳于意趕緊上前扶了一把:然後和陽殷並排,隨在陽慶身後,伏地稽首。答謝上蒼降福。

  行完了禮,兩個人扶掖著陽慶回到室內。陽殷把朝廷的恩詔,向老父陳述了一遍。然後又說些家常事,陽慶只是聽著,不大開口。

  等陽殷一走,陽慶的話就多了。他向淳于意說,呂太后崩逝,漢家宗室大臣,計誅諸呂這些大事,他特意瞞著不說,怕的是淳于意用功正在吃緊的時候,不可分心。同時又告訴淳于意,說這八個月中,常叫人到他家去探望,他的妻子和五個女兒都很好,儘管放心。

  這份深厚的情意,讓淳于意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唯有深深下拜,並且深深銘記在心底,不可稍忘師恩。

  「這八個月你也太苦了。」陽慶以父親憐愛子女的眼光看著他,「『三十當疾步』,你今年才二十六,步門不出,勞心太甚,大非所宜。這幾個月中,我唯一顧慮你的,就是這件事。趁這天下『大酺』,舉國狂歡的機會,你回家住些日子,好好舒散舒散,過了年再來,我還有話說。」

  淳于意想一想,真也該回家去看看,尤其是兩歲的小女兒緹縈,那雙晶瑩的眼睛,此時浮現腦際,引起他強烈的想念,渴望親一親她那嬌嫩的雙頰。

  「遵老師的吩咐。我回家略略料理完了,馬上再來替老師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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