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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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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十一月十四達成協議時,海靖曾承諾於三日內致送同意照會。所以如非李鴻章於十五日托俄使代索膠澳,則至遲到十七日,必可獲得確實肯定的答覆。但有李鴻章的公然賣國,邀請俄國進兵,造成遠東形勢的根本變化,德國的對華政策亦就有了基本上的修正,變成對中國非常不利。 導致德國對華政策的根本改變,採取強硬態度,一方面固由於德皇的擴張主義,有其主觀上的要求;另一方面客觀形勢的發展,適有可乘之機。 一,中國外交當局,出現了嚴重的分裂,翁同龢並不能掌握全部權力,德國不取膠澳,膠澳亦未必終能為中國所有,然則對翁同龢讓步,就成了一件很傻的事。 二,俄國如果按兵不動,則有中俄密約在,究不知將來變化如何?德國不能不作顧慮,先解決曹州教案,另作他圖。現在俄國的意向既明,且有實際行動,則德國的顧慮,變成多餘。實際上不但恢復了前一年七月德皇威廉與俄皇尼古拉會談時的友好合作關係,甚至比那時候的展望,更為良好,因為有意料不到的李鴻章的助力,參加在內。 三,德國如向中國南方發展,妨礙英國在華利益,影響英德關係,自以仍占膠澳為得計。 由此可知,翁同龢、張蔭桓與海靖達成的「六條」,得來非易,亦是稍縱即逝的良機,不圖為李鴻章蓄意破壞。此人劉豫、張邦昌之不若,其肉安足食乎? 當然,翁同龢亦要負很大的責任。在他個人,從十一月十七日之後,已生肘腋之變,到了十一月十九日,跡象大露,猶自懵然不覺。所謂「張君與餘同辦一事,而忽合忽離,每至彼館,則偃臥談笑,余所不喻」,顯然,張蔭桓已叛離翁同龢了。 原來張蔭桓是頗想有一番作為的,他早已看出,有老奸在內攪局,中德交涉必然枝節橫生,因而十一月十六日擬旨,對海靖的交涉,由翁同龢、張蔭桓二人辦理,「此後如非該大臣之電,國家不承認」。所謂「旨」者,自是降於臣工,對象是駐德公使許景澄、駐俄公使楊儒、駐英公使羅豐祿。因為李鴻章一向以他個人的名義,對駐外公使擅自指揮,駐外公使尊重他的地位,有電必複,而李鴻章從不以複電示同僚,除許、楊偶爾在致總署的電報中,提一句「已另電李相外」,總署從不知李鴻章在搞些什麼! 這些情形張蔭桓很清楚,所以這道上諭的作用,猶不止于申明對德交涉派專人辦理,而是表明李鴻章並無擅自辦理外交的權力。如果駐外公使聽其指揮,對駐在國有任何承諾,「國家概不承認」,這警告是相當嚴重的,駐外公使以後自必唯總署之命是聽。只有這樣,中國的外交才會有起色。 我相信,張蔭桓之謀得用,中國必將走英美路線以拒俄排日,至少旅大不會丟掉。旅大不失,對士氣民心的刺激,不如戊戌時期之甚,亦就不致出現百日維新的魯莽割裂之局。 翁同龢如果有點政治頭腦,應該知道,這是張蔭桓以其政治生命,即所謂「前程」在作孤注之擲。在他,鬥李鴻章猶如鬥一條毒蛇,非打在七寸上不可。結果,打蛇的姿態已經擺出來了,而翁同龢卻如上海洋場中的市井之語,是「黃牛肩胛」。豎子不足與謀,趕快見風使舵,大起戒心。我相信他對李鴻章,必有類似《三國演義》中所描寫的,曹操向董卓行刺不成,轉為獻刀的情事,求取李鴻章的諒解。此即與翁「同辦一事而忽合忽離」之故。而翁居然「不喻」,實在可憐! 走筆至此,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一句話:「凡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今又得一例證,翁同龢豈不是既可憐、又可恨? 「忽離」者,「每到彼館,偃臥談笑」,「忽合」則張蔭桓私下仍替翁同龢畫了策,不過他自己則絕不會再出頭與李鴻章作梗。《尺牘墨蹟》中有一函云: 尊論燭照,僕亦微解其意。握定兩國自了,乃吾兩人驪珠。若全域離合迎距之故,則非所逆料矣!今日狗竇必有一隙,可從此窺見西方形狀耳。昨慶聞玉音,亦以深盼回復為亟,餘無所可否,頃方詣農曹,未正式可晤語。不一、不一。 此函作於十一月二十日上午。張蔭桓所說的「兩國自了」的原則,意即須杜絕李鴻章的干預。但雖說「尊論燭照」,事實上他是有保留的,對全域如何「離合迎距」,並未深談。此時,張蔭桓已經神離,德國亦早已變卦,而翁同龢仍視之為心腹,而光緒猶在盼望德方同意「六條」的照會。真不知君暗臣弱,還是臣暗君弱? 所謂「狗竇必有一隙」云云,以當天下午竇樂納將訪總署,對中德交涉提出意見。翁同龢有英德合謀的觀念在,所以預料可以窺知真相。 十一月二十日,在總署專與英使交涉,翁同龢是日記: 申初,英竇納樂來,先火油,次信船,為時已久,後及膠澳,謂有兩端:一、若在南方讓地于英不利;一、山東辦鐵路亦損英利益。余等權詞答之,伊則百方刺探,所幸無傲狠啟兵之語耳。 五條雲海面告,伊即本此詰問,謂究竟否?我則百方搪抵而已。最後合肥托伊電本國勸解,則落邊際矣!酉正一始去。歸乏極,飲粥。與樵筆墨往還如織。 所謂「五條」,即「如中國開辦山東鐵路及路旁礦場,先盡德商承辦」。英國對此特感關心者,因為自前一年鐵路總公司成立,由盛宣懷出任督辦後,借用此款興建蘆漢路;比利時則有法國的支持,此項借款的成立,為法國駐漢口領事與張之洞直接交涉的結果。此後糾紛迭起,英國曾想取而代之,並未成功。此時美國財團則委由容閎出面,向總理衙門接洽承辦天津至鎮江的津鎮路。關外則任何人想建路都為李鴻章所反對,因為他代表俄國的利益。 如今德國再獲得山東方面的鐵路承辦權,則只有英國落空,當然於心不甘,但從另一角度看,亦是英國的一個機會。因為以利益均沾的原則,英國可以提出在他處承辦鐵路的要求。因此,翁同龢「百方搪抵」,始終不肯承認。 不過他從「狗竇」中已能窺知,英、德不似勾結的模樣,所以從總署回來,致函張蔭桓,認為應將竇樂納所說的話,扼要「婉達海使,否則轉疑我為隱」。由此開始,終於一步一步讓翁同龢恍然大悟:「俄實與德通,令海前驅耳!」 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局勢發生新變化,李鴻章賣國的奸謀,初步實現。翁同龢日記: 未初赴總署,與樵野商酌,今早梁震東往德館未得見,並阻我輩往。而查外電簿,昨德寄德館電二次,二百六十餘字,益可疑,乃令總辦童、何二人往問福蘭格,前約三日,究竟何日再商?始定明日三點鐘往晤。發許電,發北洋鄂督電,告以現在教案將結,膠澳難議。各國皆不允南洋給德國一島,日使告李相劃一策,謂以膠暫租與德是解圍之法。今晚巴使訪李相,未知其意。夜李函,雲巴言俄二艦明日到旅順,已電北洋矣。 這天徐桐有一疏論膠澳,頗具危言,光緒因命翁、張至德使館,探問動靜,結果受阻。翁同龢至此才看出局勢不妙,是日夜間有一函致張蔭桓: 事已中變,亟圖辦法,不能坐受其愚也。卓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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