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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九月八日 ①恭親王奕訢晤赫德。②英外部以中國之請,徵詢各國對於調處中日戰爭之意見(美德反對)。

  九月九日 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編修丁立鉤、黃紹箕、馮煦、徐世昌、李盛鐸、柯劭忞、周樹模、惲毓鼎、葉昌熾、曾廣鈞、蔡元培、梁士詒、張謇等奏請密連英德,以禦日人(並謂日已暗約俄法)。

  九月十二日 英使歐格訥晤李鴻章,商調處(李拒賠兵費)。

  九月十四日 ①李鴻章晤俄使喀希尼,請調處中日戰事。②命李鴻章籌議添購軍艦(後以智利有亂耗,罷議)。

  九月十五日 歐格訥向總署建議,各國共保朝鮮,中國對日賠償兵費,限即日定議。(軍機大臣議英使建議,孫毓汶、徐用儀力主應允,李鴻藻、翁同龢持不可,俟俄使喀希尼到京再商。)

  九月十六日 翁同龢、李鴻藻入見太后,反對英使歐格訥建議,主催援兵速進,懸重賞以勵前敵,修復兵船,嚴扼渤海(太后已決心言和)。

  九月二十一日 編修戴兆春等十四人上書恭親王主和,國子監司業瑞洵奏請嚴旨申誡,以杜莠言亂政。

  九月二十二日 英擬會同歐西各國調處中日戰事。

  九月二十五日 日拒英調處。

  據《緣督廬日記》,九月初九翰林聯銜會奏,即系文廷式主稿。當時慈禧決心言和,李鴻章急於言和,如非文廷式、張謇策動堅持主戰,則和局一成,日本不致進兵東北,丁汝昌不必自殺,北洋艦隊猶可保留一部分。李鴻章一生的勳名功業,又何至於付之流水?是故李鴻章及其嫡系,對文廷式恨不能寢皮食肉之情,是可以想像得知的。

  文廷式被逐回籍一事,在當時士林中所產生的影響,及今視之,其嚴重遠超過任何人的估計。清末自設總理衙門開始,高級知識分子之間,便形成新舊兩大壁壘,但此兩大壁壘,在新派並不森嚴,所謂新派,亦是比較而言,故基本上對舊派採取容忍,甚至某種程度尊敬的態度。但舊之於新,則視如洪水猛獸,絕無容忍的餘地。

  自倭仁、吳棠皆下世,朝中已無真道學,降至徐桐、崇綺,無論主觀的個人修養,客觀的思潮激蕩,舊派的堡壘皆有守不住之勢,而妄人徐桐,為了堅守他的殘壘,言行乖張,而宦官、小人從而抅煽,於是而有無恥的楊崇伊,甘為虎倀。自文廷式被逐,乃知頑固舊派,非打倒不可。我可以這樣說,在文廷式被逐以前,新派及同情新派者,還希望與舊派妥協。自文廷式被逐,新派對舊派亦如舊派之對新派,漸成勢不兩立。如楊崇伊後為端方所「修理」,一時名士,無不拊掌稱快,足以看出楊崇伊劾文廷式此舉,如何為士林所不滿。

  至於李鴻章授意楊崇伊參文廷式,除了修私怨以外,及今視之,更可瞭解,當是李鴻章已決定聯俄制日,而且準備著由俄國回來,將在洋務方面有一番作為,作為複起的張本。而此時唯一的政敵是翁同龢,參倒文廷式,不獨在言路上去一障礙,且亦是剪除翁同龢的羽翼。只看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十四日,李鴻章自上海放洋,二月十七即有楊崇伊的彈章,此時間上的密切相接,豈是巧合?

  當然,文廷式個人亦有取敗之道。當時舊派及老輩對他不滿者極多,第一是他傲慢,每好盛氣凌人。如王壬秋光緒十三年五月七日記:

  文廷式道希來約會談,至則已出遊矣!與長者期,約而不信,未必自知其非也。

  又光緒十四年三月二十日記:

  重伯會文道溪、梁星海、陳伯嚴、羅順孫飲談,重伯言文道溪無禮,眾皆不然之,未知何如也。陳子溶來言,文以餘言彼與醇王倡和,疑其譏已,故盛氣相凌,則餘戲謔之過,談中其隱故耳。

  第二,也是最為名教中人所深惡痛絕的是,他與梁鼎芬之妻的特殊關係,劉體智《異辭錄》載:

  于晦若侍郎,文芸閣學士,梁星海京卿,少時至京,居同寓,臥同一土炕。人心與其面皆不相同,雖圓顱方趾,而大小各別;三人冠履可以互易,而無不合。人情無不妒,三人中惟學士如常,侍郎、京卿皆有暗疾,俗稱「天閹」不能禦女。然三人狎遊,盡以恣學士一人之淫樂而無悔。

  及得交志伯愚將軍,益稱莫逆;將軍非惟嗜好與三人同,其暗疾亦同,可謂奇事。聞學士曾得一房中藥方,治暗疾有奇驗,以與將軍,一試而獲同等之效;再試則不驗矣;侍郎夫人早死;京卿夫人終身居學士家。蓋三人者皆學士侍從之臣,禮教非為吾輩設也。

  此文所記,大致皆實情。其時天閹除於式枚、梁鼎芬、志銳外,翁同龢、潘祖蔭亦皆天閹。翁有姨太太而「常淘閒氣」,屢見於日記,即以瑟鳴而琴不和之故。潘則不置妾媵。他有一新門生,不知老師有此暗疾,一次貿然以置妾為請,潘祖蔭指著左右聽差問道:「你勸我納妾,莫非要便宜此輩?」門生驚愕不知所答,唯有下跪請罪,一時傳為笑柄。

  梁鼎芬點翰林而娶妻,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本人生極得意之事。李慈銘光緒六年日記:

  八月二十一日,同年廣東梁庶常鼎芬娶婦,送賀分四千。庶常年少有文,而少孤,丙子舉順天鄉試,出湖南中書鎮湘之房。龔有兄女,亦少孤,育于其舅王益吾祭酒,遂以字梁。今年會試,梁出祭酒房,而龔升宗人府主事,亦與分校,複以梁撥入龔房。今日成嘉禮,聞新人美而能詩,亦一時佳話也。

  八月二十五日,詣梁星海、於晦若兩庶常,看星海新夫人。

  九月三十日,為梁星海書楹聯贈之,句云:「珠襦甲帳妝樓記,鈿軸牙籤翰苑書。」以星海瀕行,索之甚力,故書此為贈,且舉新婚館選二事,以助伸眉。

  梁鼎芬的洞房在京師東城貢院附近,為吳可讀的舊居,梁題額曰「棲鳳苑」。隋初何妥字棲鳳,少機警,有才名,著有《周易講疏》十三卷,亦深於《孝經》《莊子》,梁鼎芬藉以自況,而知者不多,所以他感慨有詩:「何妥解經知己少。」而文廷式當然是他的知己。

  其時於式枚、文廷式都與梁住在一起。未幾「綠楊分作兩家春」,所以這年冬初,梁鼎芬回籍葬親,新夫人未偕行,托之于文廷式。這段孽緣既非其夫人有意出牆,亦非文廷式見「色」起意,純然是梁鼎芬為了解除精神上內疚的壓力,強行撮合而成。所以梁、文的交誼始終不替,而龔夫人雖終身住文宅,但仍不時向梁鼎芬要求接濟。

  文廷式死後,梁鼎芬當武昌知府,龔夫人曾至武昌求助,那副題郡齋的楹聯——「零落雨中花,舊夢驚回棲鳳宅。綢繆天下計,壯懷消盡食魚齋」,殆即作於此時。

  梁鼎芬真可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詩中每有寄託。如《落花詩》五、六兩首:

  珍重金鈴護別枝,尋芳莫待綠草遲。
  豈知隔院春濃處,未到人間腸斷時。
  風拂綠埃琴調盡,露零紅粉畫圖悲。
  采芝王母方修隱,雞犬升天事可疑。

  池館清涼不再過,仙人月下記鳴珂。
  將離未去盤旋久,欲墜還飛眷戀多。
  孤樹當風原易散,余香在水自相和。
  明知邱壑隨飄息,苦念初時淚暗沱。

  「將離未去盤旋久,欲墜還飛眷戀多」,寫落花之態之情,亦正是寫他與龔夫人一段「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情分。「露零紅粉畫圖悲」指龔夫人能畫,曾題其所畫花卉絹本,一種婉轉淒惻之意,情見乎詞:

  縹緲秋江絕世姿,玲瓏湘管斷腸時。
  紅蘅碧杜長相憶,玉露金風要自持。
  欄檻有人傷畹晚,衣裳在水寫參差。
  緣波驕盡芙蓉色,朝攬蛾眉諷楚辭。

  酒醒見畫忽長歎,半在斜陽半在闌。
  一水芳華秋後褪,傾城顏色夢中看。
  瀟瀟碧雨遺荷佩,黯黯紅燈服桂丸。
  千疊愁心消不盡,畫簾垂地更香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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