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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黃秋嶽考證其事,以為「壬寅」是誤記。徐又錚所記,是張之洞於光緒二十九年四月入覲,到保定後由袁世凱招待的情形。《張之洞年譜》記:

  (四月)十七日,乘火車行,至保定;十八日,觀兵操;十九日,觀學堂。(袁督部所約也。為備行館,供張甚具。)

  徐又錚所記,即為四月十八日閱兵以後,設盛宴款待時所見。至於壬寅則為前一年,袁、張亦有一次聚晤,情況相類,不過主客異位,那時是張之洞做主人,款待袁世凱。《張之洞年譜》記:

  (光緒二十八年十月初九日,接署兩江總督篆務)……二十八日,直隸總督袁督部來。(督部回籍營葬,事畢,由汴過漢,赴滬北上,道出下關,登岸;公請稍留,不得,設筵款待,不終席而行,至江幹挽留不及。)

  許同莘所編的《張文襄公年譜》,有好些為尊者諱的地方,此亦為史例所許,但如上述記載,似乎袁世凱架子太大,無後輩之禮,此則顛倒是非,自損其書的價值。據黃秋岳記,聞諸人言,確有其事,顛末如此:

  袁當時先至漢口,端午橋督鄂,袁藐之,晤鄭蘇戡,極口贊南皮在湖北規劃之弘大,因言當今惟吾與南皮兩人,差能擔當大事。《南亭筆記》謂,袁襲魏武帝「使君與操」之言,此語意誠有之,而非對南皮所談也。

  南京之行,袁意在結張歡,故談宴絕洽,宴後,屏退從者,密談二小時許,而南皮忽隱幾入寐,袁悄然竟出,屬僕從勿驚動張大帥。清制,總督出入轅門皆鳴炮,袁以現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蒞兩江,督轅於其行,自如儀送之,南皮聞炮,驚寤,急追至下關,相見各致歉忱,申約後期而別。

  按:丁未政潮之前,瞿鴻禨當政。袁世凱雖為疆臣領袖,並已結納慶王,但羽毛未豐,即其靠山慶王,亦在瞿鴻禨、岑春煊夾攻之下,可能是座冰山,所以對翰苑前輩,名士領袖,足當大老之稱的張之洞傾心結納。而張之洞以疏密並用的手段,偃蹇作態,殊不知此種手段用之於他人,或可增人高不可攀的印象,而愈增敬畏之心,施之于一代梟雄的袁世凱,卻是大錯特錯。徐又錚致友人函,談前事既畢,有一段議論,頗為深刻:

  一色息之細,不能稍自結束,以籠絡雄奇權重之方面吏。徒使其心目中,更無可畏可愛可敬之人,生與並世,漸滋其驕譎之萌,致力於拒納之術,以遺後世憂。當日袞袞諸公,何人足以語此。此亦清室興廢一大關鍵,而《春秋》責備之義,所不容不獨嚴於公也。

  以後張、袁同入軍機,袁世凱陽示推重,其實視張之洞如無物,即因已勘透張之洞的伎倆,不過如此。反之,張之洞在軍機,反極折服袁世凱,一時號為廉、藺,又比之于房、杜——張之洞作詩鐘之會,一次「蛟斷」四唱,蔡乃煌作一聯云:「射虎除蛟三害去,房謀杜斷兩心同。」上聯指丁未政潮,排擠瞿、岑;下聯即以房玄齡、杜如晦擬張之洞、袁世凱。據說,蔡乃煌之得放上海道,頗得力於此聯。

  張之洞歿于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日。平心而論,張之洞之死,多少和憂傷「國事」有關。他之所以忠於慈禧,始終不替,除了宦術以外,亦不無知遇之感,因為殿試後,讀卷大臣本定其名次為二甲第一,慈禧於進呈前十本時,改張卷為第三本,遂得鼎甲為探花,故每好以宣仁太后與東坡的故事自擬,又自擬為「調停頭白範純仁」,思于彌補兩宮母子感情間有所盡力,但實未能為力。及至慈禧、光緒隔一日相繼崩殂,載灃攝政,隆裕干預,親貴大用,載澤掌度支,載洵、載濤領海陸軍,皆少不更事,且昧於「民為貴」之義,思以高壓手段對付漢人。張之洞知道大清的氣數到了,「南人不相宋家傳」一絕,明道清朝雖對漢人猜忌,而真能忠於清者,卻是漢人。其絕筆詩「末世君民自乖離」,或作「君臣」,此不通之輩所擅改,「君臣乖離」,一時之事;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唯「君民乖離」,乃成末世。其致死之由,據《年譜》所記如此:

  自遭國恤,樞臣以恭儉恤下輔導王躬。明旨崇節儉,戒浮華,核名實,停各督撫鹽政織造關差等一應貢獻,飭懿親宗族毋得越禮犯分、變更典章、淆亂國是,海內喁喁望治。既而親貴聯翩進用,公憂形於色。陝甘總督升允奏陳立憲利害,自請開缺。公謂所言雖過當,在滿員中究屬正派一流,所請宜不允。慶邸素嫉其人,監國是慶邸言,竟如所請。公意頗抑鬱。

  五月中,忽右肋作痛,數日寖甚。醫曰,此肝病也,不治,將入胃。服藥不效,且轉劇。然猶強起入直。

  會設立軍諮處。諭旨有「依憲法大綱朕為大清帝國統率海陸軍大元帥暫由監國攝政王代理」之語。公固爭。又陸軍部奏,各省設局制械,新舊錯雜,請簡派大員督辦。內定加朱恩紱三品京堂,督辦各局。公言其不可,乃改為加三品卿銜,前往各省製造軍械各局切實考查。又給事中高潤生劾津浦鐵路總辦道員李德順營私舞弊,並及督辦大臣呂海寰,親貴舉才堪繼任者,公謂輿情不屬。監國曰,此直隸紳士語耳。公曰,不然,輿情不屬,且激變。曰,有兵在。公退而歎曰,不意聞亡國之言,咯血而出,脅痛益甚。不入直者三日,是日具折請假。

  「有兵在」三字,即為「末世君民自乖離」一語的由來,其實為君乖民非民乖君,此所以張之洞詩成絕筆。張之洞歿後,恤典甚優,而出人意表者為諡「文襄」。清朝對易名之典,極其慎重,因為這是蓋棺論定,而又出於上意。換句話說,是皇帝對一個大臣的最後評價,亦就是最權威的論定。此則不僅關乎死者的榮辱,亦與子孫的前程有關。

  依諡法,最難得的是「文正」,此為特諡,照例不准擬呈。其次則漢人重文忠,旗人重文靖,寶鋆生前曾希望得此諡,死後竟如其願。但最難得的是諡「文襄」,非有大武功不能得此諡,咸豐朝更有特旨,有大武功而未竟成者,亦不得諡「文襄」。清朝宰輔諡文襄者,由洪承疇始,計得十三人,自福康安以後,勤保平川楚教匪,明亮平大小金川,長齡定張格爾,左宗棠定西域,而雜以一張之洞,毋乃不倫?

  照我的看法,「文襄」之諡,必是張之洞自己在生前所安排。張之洞的名心極重,人所皆知,好名者必關心身後之名,事實上大臣關心「易名」,亦是習見之事,張之洞何能漠然?

  其次,從張之洞的性情來說,對於文字最講究。他居官時,有八個字的考語:「起居無節,號令不時。」公認為定評。傳說他當四川學政時,偶遊浣花草堂,集杜詩二語為楹帖,還想系以短跋,坐而構思,稿凡十數易方始愜意,而時已三日夜,侍者更番輪直,困頓不堪。又《年譜》記其臨終之日的情事:

  酉刻,忽起坐,下床更衣畢,就臥,汗出加枕。戌刻汗止,進諸子,戒以勿負國恩,勿墮家學,必明君子小人義利之辨;勿爭財產,勿入下流。人各二語。言訖,令一一覆誦,有誤者改正之。又命讀遺疏及邸抄數則。

  諸子哽咽不能成聲。公慰之,謂吾無甚痛苦也。又曰,吾生平學術、政術所行只十之四五,心術則大中至正。已複改政術二字為治術。

  以上是他本人對文字的講究,至於他人對他的頌贊,亦極重視。清人筆記載:

  張文襄七十生辰,樊樊山撰駢文二千余言為壽,中敘述文襄外任數十餘年,凡所興作,輒遭部臣齮齕,有警句云:「不嘉其某事之智,而責其成事之遲。不諒其生財之難,而責其用財之易。」數語直抉出文襄心事。相傳此文系交電局分日拍發,文襄閱至此段,掀髯笑曰:「雲門的是可兒。」又文中敘述文襄禁學界沿用東洋名詞,又云:「如有佳話,不含雞舌而亦香;盡去新詞,不食馬肝為知味。」措辭亦殊佳妙。

  由此可以斷定,張之洞在自知不起前,一定會想到將來得哪一個字的諡。「文正」自不必想;「文忠」則李鴻章、榮祿皆得此諡,相形之下,他對慈禧個人的忠誠,殊有未及,亦難望諡「忠」。如果平心而論,他應該諡「敏」、諡「勤」,而此又非所願。此外的美諡,有一「成」字,倘諡「文成」,上同陽明,亦是佳話。但清朝諡「文成」者,獨一無二的只有一個乾隆朝的名相阿桂,「文成」之諡,較之「文正」尤為難得,不必存此妄想。

  至於想到「文襄」,一方面有在兩廣總督任內,調兵遣將,供應糧糈之功,援於敏中之例,可以說得過去;另一方面則左宗棠諡「文襄」,堪與李鴻章的「文忠」匹敵,則得「文襄」諡,亦可顯示其為與李鴻章同一層次的人物。我猜測他的用心如此,自信大致不會錯的。

  按:擬諡為內閣職權,《清會典》定例:「諡妃嬪及王大臣賜諡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奏請鈞定。」當時的內閣,以孫家鼐居首,其次為世績、那桐、榮慶、鹿傳霖。鹿為至親,如果由他提議諡張之洞為文襄,世績、那桐必有意見。孫家鼐亦已去日無多,要想到自己的身後之名,樂得有張之洞開個先例。榮慶雖在議學制時,與張之洞不甚融洽,但一個人反對不掉,又何必不做個順水人情?

  我在想,如果慈禧在世,張之洞諡文襄,很可能通不過。載灃當政,哪裡會講究這些名器?只看兩個月後,孫家鼐去世,竟「贈太保予祭葬,諡文正,入祀賢良祠」,恤典與李鴻章、榮祿相似,而以曾值毓慶宮,援杜受田、李鴻藻之例,以帝師諡文正,實可與道光朝曹振鏞之諡文正等量齊觀。

  按:杜受田授咸豐讀,有擁立之大功;李鴻藻援例得諡文正,已覺過分,但畢竟獎進人才,勤勞王事,主持一時風會,猶有可說;孫家鼐雖居首輔,毫無相業,《清史稿》本傳僅得七百餘字,除敘履歷,談其為人以外,生平事業,三四行可盡。此伴食宰相亦得諡文正,可見宣統朝名器之濫,此亦末世之一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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