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同光大老 | 上頁 下頁


  清流方盛時,朝野觸目,《孽海花》第五回記張佩綸的氣焰,大致可想。時人以「青牛」諧音為「清流」,有牛頭、牛角、牛肚、牛尾之說,各綴以人,牛頭自為李鴻藻,而張佩綸無疑為牛角。張華奎不在「青牛」之列,月以供清流奔走為事,雲食伺奉,所取悅於清流者,無微不至,謂之為「清流腿」者,意輕其專為清流跑腿而已。

  在張華奎心目中,第一個要取悅的,自是張佩綸,豈意操之過急,反而得罪了張佩綸。李慈銘日記,光緒八年四月十五日條:

  張樹聲奏請派翰林侍講張佩綸赴津幫辦水師,諭毋庸議。張佩綸與樹聲之子貲郎某交甚狎,故有此請。佩綸遂不與考差以待旨,而不意其不行也。次日陳寶琛劾張樹聲擅調近臣,諭交議處。陳與佩綸日相唱和,此疏以掩外人耳目也,然太難為樹聲父子矣。

  所謂「某貲郎」即張華奎。道是「遮人耳目」,猶是皮相的看法,實際上張華奎此舉孟浪,大損張佩綸的清譽,深怨其多事,因有陳寶琛奏參署直督張樹聲,擅自請調近臣。張樹聲交部議處。

  張樹聲父子本為好意,不想結果如此,認為張佩綸恩將仇報,太不近人情,自此結怨。李鴻章對此自亦有警惕,暗喜張佩綸之能助己,越相結納。張華奎的目的,完全落空,自此態度改變,雖仍以結納清流為事,但傾向于南派,而與張佩綸之仇不可解,乃有甲申三月,全樞盡罷,朝野震驚之大事,而清流亦遂盡于甲申,政局大變。明朝亡于甲申,清朝之亡,則伏機于甲申,此一近代史上的大關鍵,真相因果,猶大有探索的餘地。

  光緒十年三月十三日有一道上諭,為《實錄》所不載,逐恭王以下全班出軍機的處分如此:

  恭親王奕訢、大學士寶鋆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保錄其前勞,全其末路,奕訢著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著原品休致;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蹶;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工部尚書翁同龢,甫直樞廷,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著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以示區別。

  甲申三月的大政潮,都知為盛伯熙所發難,殊不知最早為張華奎所策動,而張的目標是張佩綸。以「張」攻「張」,本為「同宗相殘」,豈意恭去醇來,竟成兄弟鬩牆!此事與黃膺白的「首都革命」,即是當時如有諸葛孔明亦想不到的變局。盛伯熙的輕率與黃膺白同,結果非始料所及亦與黃膺白同,則是兩人的感想亦此,黃膺白引首都革命為平生最得意之事,而盛伯熙悔恨一生。張之洞《題郁華閣遺集》詩雲「不知有意還無意,遺稿曾無奏一篇」,即言盛伯熙不欲留此疏於後世,而又不便於奏議中特刪此篇,故全部奏稿皆不入集。(作者按:《郁華閣遺集》有兩本,一為家刻本,一為其表弟漢軍楊鐘羲即《雪橋詩話》作者,在江寧所刻,其中《意園文略》收雜文、奏議各一卷。盛伯熙任講官後,章疏凡四十余上,楊刻《意園文略》收十三篇,中有「醇親王不可入軍機處」一疏,為劾恭王發生嚴重後果,內心不自安,亟謀補救而發;至劾恭王原奏是否在內,待覓原書查考。)

  茲先略述盛伯熙生平。伯熙名盛昱,其祖敬徵為肅親王永錫第四子。照玉牒排比昭穆之次,盛昱與「載」字輩同,故為同治、光緒的堂兄,稱恭王「六叔」。肅親王善耆則應為盛昱之侄。

  敬徵官至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積產頗豐,自署意園、郁華閣,皆實有此園林,非一般自署之空中樓閣。盛昱之父名恒恩,官至左副都禦史,卒于同治五年,時盛昱年十七歲。其母出於蒙古博爾濟吉特氏,此族為滿清國戚第一家。盛昱之母與同治之後阿魯特氏一樣,皆為蒙古巨族中少有的通漢文的「才女」,著有《芸香館遺詩》二卷。盛昱自謂其詩,得於母教者居多。

  他是同治九年庚午科順天鄉試的舉人。座主為倭仁,此人為辛酉政變後的保守派領袖,但為真道學,與徐桐的人品,有雲泥之判。盛昱雖為名士,卻多少受倭仁的薰陶,故於死生關頭能勘得透。他歿於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死前六天,漫作六言口號:「怕死作為已死,有生本是無生;縱然百有餘歲,不過多得餘生。」死時極為從容。

  盛昱歿後的第二年,便有八國聯軍之禍。與盛昱同為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城破殉難,追贈侍郎,諡文敏。此外有寶廷兩子雙雙殉國。盛昱如果不死,亦必為死節之臣,殆可斷言。

  王懿榮為光緒六年庚辰翰林,盛昱則早一科,此科狀元即王仁堪,同榜名士尚有樊增祥。樊因張之洞的關係,與北派較為接近。此外除王懿榮,皆親翁同龢,自然而然地漸複南派的勢力。而親翁的原因,大都由於反對張佩綸,此亦不涉於政見主張,只是感情用事。

  原來當翰林四諫意氣風發之時,正當王仁堪、盛昱等一班少年名士初起之時。張之洞喜騖聲氣,常有招邀名士的雅集,故後進少年,對他尚無惡感;張佩綸則眼高於頂,草茅新進,不值一顧;但白簡搏擊亦非疾惡如仇,一視同仁,愛憎好惡之間,亦有去取。譬如李鴻章,可劾之道,何止一端?而張佩綸從未一動彈章,加以李、張交親,形跡甚顯,予人反感極深。及至張華奎為父營謀,求榮反辱,欲圖報復,並傾心結交新進名士,一方面全力為翁同龢拉攏,一方面則在等待機會。

  甲申開歲,中法為越南啟釁,前方軍事不利,論者以為咎在雲南巡撫唐炯、廣西巡撫徐延旭,此兩人為清流所保,於是張華奎要求盛昱特參張佩綸。據《李鴻藻年譜》李宗侗按語:

  甲申易樞之舉,始自甚久,醇王久已預備上諭,據家表兄祁君言,甲申所下上諭出自醇王之門客趙某,只候機會方下耳。盛昱之折由於張樹聲之子張華奎所要求,張本要求張佩綸而盛昱不欲,說不如參軍機大臣,軍機倒則張佩綸必無辦法。盛以為軍機不易倒,彼實在不知醇王已與慈禧商定只候機會耳。至醇王掌實權亦出盛之意外,乃有第二折之上。

  茲先言第一折。其時唐炯、徐延旭已經拿問,盛昱以唐、徐「坐誤事機,其罪固無可逭,而樞臣之蒙蔽諉卸,罪實浮于唐炯、徐延旭」,為立言立旨。以下一層逼進一層,由張佩綸而及于李鴻藻:

  張佩綸論資淺分疏,遽登薦牘,猶可言也;李鴻藻內參進退之權,外顧安危之局,義當博訪,務極真知,乃以輕信濫保,使越事敗壞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僨事,何說之辭?

  以下由李鴻藻再牽連到恭王及寶鋆:

  恭親王、寶鋆久直樞廷,更事不少,非無知人之明,與景廉、翁同龢之才識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觀成敗,其咎實與李鴻藻同科。然此猶其咎共見共聞者也。奴才所深慮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將來之諉卸。北寧等處敗報紛來,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將唐炯、徐延旭等拿問,自宜渙大號以勵軍威,庶幾敵愾同仇,力圖雪恨,乃該大臣等猶欲巧為粉飾,不明發諭旨,不知照內閣吏部,夫一月之內更調四巡撫,一日之內逮治兩巡撫,而欲使天下不知,此豈情理所有?在該大臣等必托言恐法夷詰問,於和局有關,不知都下喧傳,申報刊佈,其跡早不可掩,該大臣等惟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綱於不問,試思我大清二百餘年有此體制歟?抑我中國數千餘年有此政令歟?

  景廉早在光緒二年文祥衰病恐將不起時,即已入軍機;翁同龢則是光緒八年十一月,王文韶因雲南報銷案被參去職,接王入樞。為盛昱指為「才識凡下」,雖是極度輕蔑之詞,但亦有開脫之意。總之,盛昱此奏,雖劾全樞,而歸罪重輕,頗為分明。首為李鴻藻,應負「越事敗壞」的主要責任,咎在「失人僨事」,明指已拿問的唐炯、徐延旭,而暗中突出張佩綸,希望譴李、張二人;對恭王、寶鋆,科以「俯仰徘徊、坐觀成敗」之罪,雖謂咎與李鴻藻同,但衡以議親議貴,及任事多年,不無勞績可念的推想,獲咎必較李鴻藻為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