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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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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水火 研究歷史,我以為首當注意的是,每一個時代都有其中心勢力,如兩漢末年的外戚,唐朝末年的藩鎮,明朝末年的宦官,清朝最後幾年的親貴,等等。大致中心勢力在宦官、外戚,必然導致亡國之禍;如在藩鎮,則必形成割據。唯有高級知識分子成為中心勢力,始能開統一之盛運,讓老百姓過幾十年太平歲月。 溯諸既往,大致每一朝由力戰經營而開國,如漢、如唐、如明、如清,繼以偃武修文,由高級知識分子領導政府,就會很快地出現升平盛世,如西漢的文、景,唐朝的貞觀、開元,北宋的太宗末年至神宗朝這百年之間,明朝的宣德、弘治兩朝,清朝自三藩亂平至嘉慶初年,以及洪楊之後所出現的短暫的「同光中興」,都令人不勝嚮往。 但是,文治既久,往往不可避免地會啟門戶之爭。此風起于東漢,至唐朝的「牛李黨爭」,構成一個模式,先有政策上的歧見,發展為權勢的衝突,黨同伐異,掀起政局上的極大波瀾,恩怨糾結,終於形成意氣之爭。到了這一程度,國本自然就動搖了。 北宋新舊之爭,是個殘酷的例子;明朝末年東林、閹黨之爭,是另一個更殘酷的例子。東林、閹黨之爭,原是由以地域分的派系發展開來的,最後仍歸於地域派系的對立,即所謂「南北之爭」。 由東林、閹黨之爭,演變為南北之爭,明朝的天下已經不保。因此,南北之爭從清朝一開國便已存在,至順治十年以後,壁壘分明,勢成水火。吳漢槎因而充軍的「丁酉科場案」,即是南北兩派大火並,北派得八旗之助,痛擊南派的結果;接著更有「探花不值一文錢」的「奏銷案」,金聖歎殺頭的「哭廟案」,南士飽受荼毒。但人才南盛於北,北派雖以與八旗接近而得強有力的奧援,但始終不能將南派打得抬不起頭,及至打倒了,清朝也快亡了,此即戊戌政變潛在的興亡真相。 順治末年及康熙初年,新統治階級原有利用南北之爭以操縱駕馭之實,及至天下大定,需要穩定,才能展開建設時,自然要嚴禁黨爭。康、雍、乾三帝,皆為英主,力足以抑制;嘉、道兩朝,政爭漸起;至辛酉政變,失敗的一方漢人皆為北人,匡源、杜翰籍隸山東,焦祐瀛天津人,只「穆門十子」之一的陳孚恩為江西人。勝利的一方則皆為南人,其中關鍵人物約計四人,曹毓瑛江陰,朱學勤仁和,方鼎銳儀征,另一即先恭慎公(即許庚身——編者注)。四人者,分隸江浙兩省。 是故辛酉政變實為重啟南北之爭的一大回合,南派大勝,重新奠定了與北派分庭抗禮之勢。自同治初元至光緒十年,軍機自恭王以下全班被逐為止,南派的領袖為沈桂芬,北派的魁首則是李鴻藻。沈桂芬一死,北派勢力大張,李鴻藻得「兩張」——張佩綸、張之洞之助,盡力壓制南派,以致王文韶因「雲南軍需案」鎩羽,閑廢七年,始得複起,但已磨盡圭角,得了「琉璃蛋」這個雅號,南士沒有人願受他領導,他亦根本不想領導南派了。 沈桂芬的衣缽,是歸翁同龢繼承;北派的傳人,本應是張佩綸,只以馬江一役,一蹶不振,而張之洞夙有「八表經營」的大志,且以開府兩湖,有仿佛可以自辟曹掾的便利,故不願自囿於北派,而想兼收並蓄,一網打盡天下名士。因此,承李鴻藻的余緒而領導北派者,竟為榮祿。 戊戌政變則是南北之爭的最後一個回合。這一回南派慘敗,但北派則是慘勝。由戊戌政變引發庚子之亂,母子君臣,兩敗俱傷。翁同龢的絕筆詩有句:「淒涼到蓋棺。」其實榮祿亦何嘗不是如此! 翁同龢生平,知者已多,茲先介紹榮祿:他出身于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隸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武將世家,祖、伯、父三人,皆在洪楊初起時殉難。像他這樣的背景,只要本人的才識夠條件,飛黃騰達,是必然之事。 榮祿于咸豐二年十一月,由蔭生以主事用,分在工部,承辦陵工,以後又調戶部銀庫司官,當的都是闊差使。同治末年轉入神機營。神機營由醇王掌管,頗自矜重,因而在神機營當差,升遷的機會極多。同光年間,京師有兩句口號:「帝師王佐,鬼使神差。」言此四條路子,皆為終南捷徑。「帝師」指為幼帝授讀的師傅,「王佐」言恭、醇兩王的親信,「鬼使」為駐外國使節,「神差」即神機營差使。榮祿以「神差」而為「王佐」,故至同治七年,即已蒙賞頭品頂戴,年紀不過三十出頭。 同治十三年榮祿的官銜是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事務,差使極多,主要的是兩個,一是管理神機營事務,二是總管內務府大臣。 清朝的官制,分缺、差兩種,本缺只有一個,差使可以兼至無數。京官的差使中最貴重的是「內廷差使」,如弘德殿行走、毓慶宮行走的師傅,南書房翰林、總管內務府大臣,都是經常可以見到皇帝的。譬諸世家大族,這三類人便是西席、清客、賬房,在皇帝是當作「自己人」看的。榮祿即因當了內務府大臣,才能在「內廷行走」,為慈禧太后所賞識。 到了光緒四年年底,忽有上諭,榮祿開去工部尚書缺、內務府總管大臣差使,此由與沈桂芬結怨所致。《夢蕉亭雜記》載: 穆宗崩逝,……(榮)文忠時以工部侍郎、步軍統領兼內務府大臣。……文忠負權略,敢於任事。當穆宗上賓時,夜漏三下,……文忠跪奏,謂:「此時尚有宗社大事,須兩宮主持,……請召軍機、御前,並近支親貴入見。」 兩宮命文忠傳旨。……樞臣文文忠祥扶病先至,寶文靖鋆、沈文定桂芬、李文正鴻藻繼到,同入承旨,德宗嗣立。……恩詔、哀詔,例由軍機恭擬,文定到稍遲,由文文忠祥執筆擬旨,因病不能成章。文忠倉卒忘避嫌疑,擅動樞筆,文定不悅而無如何,思以他事陷之;文忠亦知之,防禦尤力,兩端遂成水火。 按:沈桂芬氣量甚狹,「擅動樞筆」,或者猶為小隙;當大事出後,榮祿以總管內務府大臣,在內廷照料,倉促之際,獻議迎立醇王之子,入承大統,為兩宮所接納,此為攖忌的主因。因為自古以來,須迎外藩繼統,皆由太后與宰相定策;榮祿不在軍機,而參相國之大計,成擁立之大功。以榮祿得慈禧的寵信,及其與醇王的關係,則大用為可預見之事。榮祿與李鴻藻接近,對沈自然不利,所以多方抑制,遂成水火,亦是必然的發展。 文正與文定不相能,頗右文忠。党禍之成,非一日矣。某月日黔撫出缺,樞廷請簡,面奉懿旨:著沈桂芬去。群相驚詫,謂:「巡撫系二品官,沈桂芬現任兵部尚書,充軍機大臣,職列一品,宣力有年,不宜左遷邊地,此旨一出,中外震駭,朝廷體制,四方觀聽,均有關係,臣等不敢承旨。」文靖與文定交最契,情形尤憤激。兩宮知難違廷論,乃命文定照舊當差,黔撫另行簡人。文定謝恩出,惶恐萬狀,私謂:「穴本無風,風何由入?」意殆疑文忠矣,然並無影響也。 按:文正指李鴻藻。所敘沈桂芬外放貴州巡撫事,語焉不詳;所謂「某月日」者,當是光緒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以前的一兩天。茲就現成史料,略微一考。 《清史稿·疆臣年表十四》: 光緒四年戊寅,黎培敬十月癸卯召,林肇元護貴州巡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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