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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三章

  依照與陶澍當面商定的步驟,賀長齡專程到松江跟陳鑾會面,傳達了巡撫的意願,漕米海運這件已停了三百年、形同創舉的大事,無論如何不能出錯,所以對於征雇沙船,最好避免動用官方勢力,用交情來贏得商人自願協力,事情才會圓滿。

  「是。」陳鑾答說:「沙船幫的巨擘姓鬱,家住上海城內。鬱家來往遼東,從事貿遷,已歷數世,家貲無法估計。當家的老主人,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本身又捐了個道員的銜頭在;我要去跟他拉交情,還得先遞個手本呢!」

  顯然的,堂堂鼎甲出身的四品黃堂,不願受此委屈;賀長齡當然不便強人所難,正在籌思另想別法去打通這條路子時,陳鑾又開口了。

  「也許有辦法,賀大人,」陳鑾起身說道:「請稍待,我進去問一問內人看。」

  賀長齡不由得詫異,此事何須徵詢閨中。又想起聽人說道,陳太太出身風塵;陳鑾對親友至好,且不以此事為諱,似乎不妨問個究竟。

  「這樣,」陳鑾回出來,笑容滿面地說:「我把鬱宜稼請到松江來,請大人當面跟他談,好不好?」

  「那太好了!我們一起跟他談。」賀長齡問:「此人叫鬱宜稼?」

  「宜稼堂是他家的堂名。市井之中都管他叫郁老大;真實名字,人所罕知。」

  「這鬱宜稼,芝楣,你不是說他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有把握能把他請了來嗎?」

  「他的寵姬與內人是手帕交,我讓內人到上海去走一趟,托他的姨太太代邀。」

  「那就是了。」賀長齡點點頭,終於忍不住了:「芝楣,有件事冒昧動問,聽說尊夫人當年長住秦淮?」

  「不錯,」陳鑾泰然答說:「不但長住秦淮,而且長住秦淮河房。如果今日有餘淡心其人作『板橋雜記』,內人必能占一席之地。」

  「如此說來,尊夫人是李香君、顧眉生一流人物?」

  「也不遑多讓。我不妨跟賀大人談談。內人名叫——」

  陳太太名叫小紅,這是個「花名」,她原是秦淮河畔一名半紅不黑的校書。

  陳鑾與她相識甚早。他出身於一個式微的世家,幼年訂下一門親事,女家姓查,原籍徽州,是寄寓在南京的一名鹽商。只為家境困窘,一直未曾迎娶,亦少通音問。到了陳鑾二十歲那年,在湖北中了舉人,進京會試,要一筆盤纏,他的寡母囑咐他到南京,投靠岳家,商借一筆進京的川資,又說陳鑾的父親,待那姓查的鹽商有恩,他岳父一定不吝照應。

  陳鑾到了南京,投宿在秦淮河畔地名「狀元境」的一家客棧,略略安頓,便去拜訪岳父;衣衫自然不怎麼光鮮,岳家上下的眼光,就有點異樣了。

  他的岳父,先還很客氣,設宴款待,找來他的司帳、管事作陪,談談時局之類的閒話,不及正事。到得席散,由一名管事送他回客棧,動問來意,陳鑾率直相告,請管事據實轉陳。

  到得第二天,那管事又來了;放下手上的包裹問道:「陳少爺,你有沒有將我家小姐的庚帖帶來?」

  「帶來了。」

  「好。我有甚麼說甚麼吧!」管事的解開包裹,露出簇新的兩個大元寶,每個五十兩,共是一百兩銀子:「敝東的意思,這門親事作罷了吧!這一百兩銀子是敝東致送的程儀。」

  陳鑾自覺受了極大的侮辱,年少氣盛,將查小姐的庚帖找了出來,就現成的筆墨,批了四個大字:「休回母家」。然後連庚帖帶銀子,一起扔出門外。

  這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但冷靜下來想一想,不由得愁腸百結,如今別說進京會試,連回家鄉的盤纏,亦尚無著落。

  怎麼辦?想來想去,想不出解困之道。悶悶地睡了一天,百無聊賴,只有上街走走,打發辰光;信步閑行,不問去處,光是一條釣魚巷,就來回來走了三、四趟。

  這釣魚巷是煙花薈萃之地,盛況雖不如明末清初,但亦絕非其它通都大邑所能及。因為南京的候補道最多,所謂「群盜如毛」,轅門聽鼓之餘,都在釣魚巷流連,交際應酬,鑽尋門路,花錢從不打算盤。一遇大比之年,士子群集,更是家家門庭如市。

  陳鑾當然不會,也沒有資格去擠這個熱鬧,只是低著頭漫步,突然眼前一亮,發現草叢中有一支鑲翠的金釵,撿起來一看,上面未染泥漬,而且有些油膩,倒像是剛從婦人髮髻上拔下來的。陳鑾心想,這必是剛剛有人經過此處遺落的,說不定立刻就會有人來找,且等一等再作道理。

  這樣想著,不由得抬眼張望,只見一個頭上梳兩個螺髻,年可十三、四的女郎走了過來,視線正注在他身上,便迎了上去問道:「喂,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找甚麼東西?」

  「喏,」她指著說:「就是你手中的這支釵子。」

  「這是你的嗎?」陳鑾看一看金釵,又看一看她的螺髻。

  「是我家姑娘的。」她回身一指,「我家姑娘請你去。」

  她的話中有疑問,但亦無暇多說;抬眼望時,十步之外,有個紅衣少婦含笑凝睇,陳鑾身不由主地跟著走了。

  「物歸原主。」陳鑾站在紅衣女子面前,將金釵送了過去。

  她卻不接,只問:「相公尊姓?」

  「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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