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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而敢死隊中,已由蔣先生預先指派了兩位膽大心細的同志,埋伏在那裡。這兩位同志,一個叫陳濟汾,一個叫沈筱九,手攜笨重的鐵殼炸彈,躲在金釵袋巷楊馥齊家樓上;楊家的位置,正在巡撫衙門右側。陳、沈兩人在楊家東樓窗下,已經等了好半天了;一面等,一面不住看鋼殼夜光錶,時間好像停滯不動似地。但是敢死隊畢竟依時到達;他們在窗戶中屏聲息氣地窺望,只見月光之下,一條高大挺拔的身影,昂然屹立,不過舉手指劃之間,敢死隊員已迅速而整齊地一隊一隊散開。這是部署停當了!就要開始攻擊了!

  陳濟汾看一看夜光錶,短針在二字上;長針將指向正中。再往外看時,那條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經轉身,面向西北;在兩面月色映照之下,看得出是指揮官蔣先生,而且看得出他那一雙烱烱有光的眼睛,正望著楊家的樓窗。

  這是遙為指揮。陳濟汾和沈筱九不約而同的,舉起了炸彈,蓄勢以待。再放目看時,蔣先生的手已舉了起來;然後如蒼鷹下搏似地,高舉的手臂,迅速地往下一落。陳濟汾和沈筱九彷佛得到了他所貫注的力量,毫不費力地脫手將笨重的炸彈,往巡撫衙門的圍牆擲了過去。

  於是震天動地的響聲,如第一聲春雷一般,傳佈了陰濕冱寒的冬天已經結束的資訊。接著,巡撫衙門前面的敢死隊,發動攻擊,第一隊的五名炸彈手奮力拋擲炸彈;其餘的一面開槍,一面猛撲。第二隊、第三隊接續行動。一時聲震天地;起火燃燒的大門與二門,卷起一團團橘紅色的火光與濃密的黑煙,夾雜著「劈劈啪啪」木材爆裂的音響,聲勢著實驚人,鼓舞了革命志士;也震懾了巡撫衙門的衛隊。

  其時火勢已經相當猛烈。張伯岐一遲疑間,發了「停止」的命令。但敢死隊員記著蔣先生「有進無退,任何艱難危險的情況之下絕不停止攻擊,即為敢死隊之所以『敢死』」的話,仍然奮不顧身的向烈焰中沖了進去。

  第三隊隊長董夢蛟,亦已大聲在喊:「沖!沖!」結果,張伯岐亦隨著大隊沖了進去。

  巡撫衙門的衛隊,已經一驚而潰。司務長孔昭道,亦已接受了革命黨的要求,不加抵抗。而管帶趙春霖卻有反抗之意;只是不及行動,便已被捕。

  當然,主要的目的是活捉巡撫增韞。敢死隊中有一位叫王常的同志,東奔西馳,往來搜索,而且不斷進出起火的大門與二門,將進攻的情形,報告昂然守在巡撫衙門前面,照顧大局,指揮督戰的蔣先生。

  王常是擔任聯絡傳令的任務,人已負傷,卻視若無睹;或者是他自己根本沒有感覺到負傷,依然往來賓士,將指揮官的命令帶到火線,將火線上的情況報告指揮官——最重要的一個消息是:巡撫增韞逃出後門,為二標士兵所生擒,由副官傅孟帶到福建會館看管。增韞的家屬,亦都在敢死隊到達上房以前,先行走避了。

  衛隊降服,增韞被擒,整個巡撫衙門都在敢死隊控制之下;蔣先生認為攻擊的任務,已經充分達成,便下令停止攻擊。但上房和花廳,任它燃燒;因為這可以讓全城知道,巡撫衙門已在革命軍手中便足以寒敵之膽,使各路革命軍得以順利達成任務。當然,他曾很慎重地考慮過,斷定決不會延燒附近的民居;因為巡撫衙門的「風火牆」——圍牆極高,一定能夠阻遏火勢蔓延。

  * * *

  除了巡撫衙門以外,另一重要據點軍裝局,亦由隸屬於敢死隊系統的王金髮所部,為朱瑞一標的前鋒,奮力攻克。其餘各處目標的駐守清軍,望見巡撫衙門的火光,心知大勢已去,更是毫不抵抗地掛出了白旗。黎明時分,全城光復,唯一的例外是西子湖畔的「滿城」;駐防旗營,依然負隅頑抗。然而這也不算意外,當研商起義計畫時,就已估計到必須大舉進攻;所以一、二兩標在火車站前會合以後,決定各派一部分兵力,配備由軍裝局取來的械彈,包圍旗營。並由二標參謀官吳思豫,督率巡防營發動猛攻;激戰半日,相持不下。於是一面由工程營在全城中心的官巷口埋設地雷,防備滿城旗人外沖;一面由炮隊管帶張國威所部,拉炮上城隍山,居高臨下,轟擊駐防將軍的衙門。這一番有力的行動,終於迫得旗營不能不繳械投降。

  當日下午,革命軍會同紳商各界在諮議局集會,推舉護路有功、在浙江頗具聲望的湯壽潛為浙江都督。起議建功的革命軍領導者,在會中多所主張,如王金髮便極力反對湯壽潛擔任都督。唯有蔣先生默無一言,功成不居,而且很快地回到上海;因為上海雖已光復,局勢尚未穩定,他知道陳英士需要他的匡助。

  * * *

  上海雖已光復,都督卻不能像其它光復各地那樣順利產生。因為地方上眾望所歸雖在陳英士,而駐淞滬的防軍,別有主張,要推舉湖南安化籍的李燮和為上海都督。這是出於感情的擁護,因為李燮和承他老師黃克強之命,一直在做活動防營起義的工作,根本不曾考慮到滬軍都督的地位,不同於其它各地的都督!更不曾察覺到陳英士的影響力量,關乎整個東南革命情勢的順逆;是李燮河所望塵莫及的。

  因此擾攘三日,上海仍在無政府的狀態之中。蔣先生回到上海,見此光景,不免失望;便向黃膺白說道:「形勢很明白地擺在那裡,革命頹勢的扭轉全靠東南;東南的革命,又必須江甯易幟,才算穩固。而目前能夠出兵與鐵良、張勳周旋的,只有浙軍。李燮和能讓浙軍甘於聽命嗎?當然不能!膺白你應該力排眾議,有所主張。」

  「說得是!」黃膺白矍然而起,「今天在小東門海防廳開會。我一定要說話。」

  * * *

  海防廳的秩序很壞,裡裡外外擠滿了人,有衣冠楚楚的士紳與學界、商界代表;也有短裝赤足而意氣飛揚的洪幫兄弟和著軍裝的營防官佐——這些曾直接參與起義行動的革命黨,心目中各有所愛;除了防營要推舉李燮和為都督以外,湖北籍的洪幫弟兄要推舉領他們進攻製造局的同鄉張承槱當總司令。

  這原是無足為怪的事,但提議不循正途,攘臂而言,聲色俱厲;前面一個人的話還未完,後面卻又有人等不得要搶著發言,就這樣亂糟糟地莫衷一是,不免使人蹙眉。

  會開到一半,扶進來一個人,就是進攻製造局負了傷,此時為洪幫弟兄從醫院中接來開會的張承槱。他在此役中確是有相當貢獻的,因而受到英雄凱旋式的歡呼,洪幫弟兄雜然喧喊:「我們要推舉你做總司令!請起來講話!」

  於是擔任主席的李平書便請張承槱發言;他亦當仁不讓,但出以矜持的態度說道:「我們革命黨志在推翻滿清政府,絕對不希望做官掌權。一切名義,我都要辭謝。大家愛我,請不要害我;我還年輕,今後我的唯一志願是領兵北伐,請不怕死的跟我一道向前打,打倒北京再說。」

  這番話慷慨激昂,同時也透露出願接受領兵重任的意向,洪幫弟兄亦頗為滿意。所以博得全場熱烈的掌聲。

  一直在冷靜觀察的黃膺白,捕捉住了這個唯一適宜於提出建議的稍縱即逝的時機;當掌聲告一段落,將有人要發言的那一空隙,他從人叢中挺身而出,高舉著手大聲說道:「我有一個極緊要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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