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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康有為由於英國軍艦的掩護,逃到香港;梁啟超和王照避入日本領事館,由平山周保護,乘日本大島軍艦脫險。

  康有為在香港被安置在員警署樓上;他的門下弟子在廣東得到消息,紛紛趕到,晉謁師門,但康有為怕有刺客混了進來,只許最親信的兩名弟子見面。

  由這兩名弟子的介紹,宮崎寅藏也見到了康有為,敝衣垢面,面有愁容,一副王安石的派頭,但談鋒極健,從公車上車一直到前幾天所發生的政變,滔滔不絕,一瀉千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話,什麼人也插不進嘴去。

  結論是歸罪於慈禧太后,說她「上則開罪於十一世祖宗之靈;下則負四百兆蒼生之望。」所以:「除之不為罪而反為功。」

  「請問康先生,」宮崎很坦率地問:「要除慈禧太后,是怎麼個除法?」

  「世有津田三藏其人,便成大功。」康有為逼視著宮崎問道:「足下以為我的辦法可行否?」

  津田三藏是李鴻章在日本馬關議和時,所遭遇的刺客。康有為的意思是想利用日本「志士」,行刺慈禧太后,這想法倒也新穎,不失為一條奇計;然而要假手於人,未免取巧。

  於是,宮崎微微冷笑道:「我以為康先生有什麼天大的難題?照你所說,亦很容易。但如果我拿你的話跟我的同胞去說,大家都會認為康先生你無能。孫逸仙先生從事革命,同志前仆後繼,勇往直前;而萬木草堂,灑去多少憂國傷士之淚,難道三千弟子中,竟無荊軻、聶政其人?如果有,不必外求;如果沒有,也不必旁求,我一個人就足以擔當。」

  雄辯滔滔,望之儼然的康有為,頓時消折了銳氣,面有慚色,顧而言他。這一會見近乎不歡而散。

  過了兩天,康有為的一名親信弟子來訪宮畸,左手掩面,右手連連指著另外一個房間,那樣子是在激動的心情下,有極重要而必須保持機密的話要談。

  「我決定跟我一個同門北上,去行足下與康先生所談的事。」他說:「『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康先生知道足下俠義,特為要我來拜別。」

  宮崎頗覺意外,也很感動;莊容問道:「不知有甚麼可以效勞之處?」

  「願足下能夠保護康先生。」他說:「以後足下聽說北京有風雲變幻之事,就是我死的時候。」

  宮崎恍然大悟,這是康有為的「花招」。不過援救他到日本,能與孫逸仙合作,亦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所以慨然應承,願負保護之責。

  到了第二天,康有為又派人來請宮崎,說有一件大事商量。

  到了那裡一談,才知道清朝駐日本的公使換人了。原來預定駐日本的公使叫黃遵憲,字公度,廣東嘉應州人,曾經在上海創設時務報;調任湖南按察使後,與巡撫陳寶箴力行新政,興辦學堂,開辦警校,跟康梁師徒是很接近的。也就因為如此,清朝撤銷了他的任命。

  「新任的駐貴國公使叫李盛鐸,本來是禦使,為榮祿門下的走狗;奉派駐日,完全是知道我一定會到日本,特意來對付我的。宮崎先生,我希望你能趕快傳達真相,請大隈伯爵拒絕同意李盛鐸使日,否則,我情願中止日本之行而到英國。」康有為接著又說:「英國之歡迎我,跟貴國之歡迎我一樣;我所以辜負英國的厚待,不西轍而東轅,完全因為中日是同種的兄弟之國。但是李盛鐸一到日本,是中日兩國的不幸,對我的威脅亦很嚴重,我們至誠相交的希望就斷絕了!」

  這番話使得宮畸大起反感,因為幾近要脅:「康先生,你要我拿你的話,通知大隈伯爵,我可以做到,不過,要拒絕李盛鐸很難。如果你以為李盛鐸一到,會威脅你的安全,那末你應該知道的,日本員警是世界第一流,決不會有刺客不利於你。」宮崎停了一下又說:「至於英國的盛情,依我看,不宜辜負日本與中國有天然的關係,休戚相關,決不會因為康先生去不去而對兩國的友誼有所影響。所以康先生不妨先游英國,次遊日本。」

  一番侃侃而談,將康有為自高身價的危言,貶得幾乎一文不值。康有為大窘,只好找他的弟子,當著宮崎的面,商量行止。

  聚訟紛紜,半天不決,其中有一個反對日本之行的,態度最堅決,說日本如何危險,決不可以居。宮畸忍不住光火了。

  「康門弟子,何其膽怯?」他大聲說道:「如果你們的老師死在刺客手裡,還有你們在,豈不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能走還不走;你們師徒坐困香港,能有何作為?」

  康有為原是一心想去日本,剛才耍那番手腕,幾乎鬧成僵局,所以這時一聽官畸的快人快語,正好趁勢落篷,鼓掌說道:

  「足下之言,動我的心了!」

  於是議定去日本。康有為要求宮畸同行,宮畸立即答應。同時約定搭乘「河內丸」赴日。其時犬養毅的匯款,亦正好抵達,便即開始策劃動身。

  通過日本領事的關係,宮崎取得日本郵船會社香港支店長三原的充分支持;河內丸謝絕英國、日本以外的乘客;用小汽船將康有為及其門弟子,秘密運上「河內丸」,全船乘客只有十一個人,除了宮崎和他的朋友宇佐之外,都是康門師徒。

  航行三日,遙望琉球,康有為知道安全可以確保,因而詩興大發,寫了一首七絕:

  海水排山通日本,天風引月照琉球;獨運南溟指白日,黿鱉吹浪渡滄州。

  第五天半夜,船到神戶,泊在港外;搭乘員警署派來的汽艇,秘密登陸,住在員警署。康有為經過化妝,搭乘汽車到東京——七日之前,平行周已經陪同梁啟超及王照到了日本,於是一起住在新橋驛的三橋旅館。

  * * *

  雖然對國事的宗旨不同,但彼此都在海外作「逋客」,而且孫逸仙派遣宮崎和平山到中國,原有聯絡保皇會共同起義的打算;所以聽說康、梁脫險到東京,孫逸仙便跟已從臺灣回橫濱的陳少白商議,認為應該致一番慰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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