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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各朝皆有皇太后,而太上皇不常有」這句話,和珅才知道自己失言。如果每朝皆有太上皇,則無一皇帝能終其位,國將不國了。

  轉念到此,頗為不安,但皇帝並未責備,反倒是用平靜的語氣跟和珅說:「萬一太上皇棄天下,敬謹治喪,當然以軍機處為主。和珅,你不妨預備起來。一切文字,都由戴衢亨撰擬進呈。」

  「是。」

  到了第二天,皇帝單獨召見戴衢亨,首先問道:「你前年夏天奉太上皇勅旨,派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是不是和珅所舉薦?」

  「臣不得而知,側聞和珅舉臣,是為了抵制吳熊光。」

  「喔,是怎麼回事?」

  「臣在頭班,吳熊光在二班,前年木蘭秋狩,二班隨扈。閏六月某日深夜,四川、貴州兩路軍報到達熱河,太上皇深夜召見軍機大臣,領班阿桂及王傑都臥病在床,和珅遍覓無著,福長安既不能『承旨』,更不能『述旨』,因而改召二班達拉密吳熊光,奏對頗為稱旨。下一天太上皇召見和珅,以漢軍機大臣董誥丁憂,王傑腿疾甚重,難以常川入值,擬用吳熊光為軍機大臣。和珅回奏,吳熊光本缺為通政司參議,官階太低,不如用戴衢亨,他在軍機章京上多年,亦是熟手。太上皇垂諭:多用一人不妨。臣與吳熊光並加三品卿銜,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其實,臣之本缺為四品侍講學士,較之吳熊光的五品通政使參議,官階高得有限。和珅之意,希冀以臣代吳,而太上皇聖明,兼收並蓄,可見太上皇亦久有用臣之意。今日感念及此,臣實不勝悲痛之至。」說著,舉袖拭淚。

  「你別難過!」皇帝反轉來安慰他,「你的文采,早在太上皇賞識之中。授受大典以後,太上皇一再向我誇你,說一切詔書文字,富麗堂皇,不愧此一千古罕遇的盛典。萬一太上皇出大事,還要你多費心。」

  「臣敢不殫精竭力。」

  「你先把遺詔擬起來!」

  「只宜頒太上皇龍馭上賓的哀詔。」戴衢亨回奏,「嘉慶元年元旦所頒傳位詔書,等於遺詔,亦為恩詔,是故太上皇的遺詔及皇上登極詔書,皆可不必。」

  「啊,啊,說得是。」皇帝又說,「太上皇功德巍巍,拓地二萬餘裡,廟號本應稱『祖』,不過聖德謙沖,你總該記得,太上皇曾經面諭軍機大臣:萬年之後,當以稱宗為是。你看廟號應該擬個什麼字?」

  「『肇紀立極曰高』,竊以為應上廟號為高宗。」

  「高宗?」皇帝有些躊躇,「唐高宗、宋高宗似乎都不怎麼樣。」

  「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刻像以求四方賢哲,凡此武功文治,太上皇足以媲美古之聖君。」

  「好!」皇帝同意了,「我倒忘了還有位殷高宗。至於尊諡,應由大學士敬謹恭擬。這道上諭,你先擬起來。」

  「是。」

  「還有一道上諭,也是要緊的,太上皇別無心事,所念念不忘的,就是川楚的捷報。這回起病,亦由統兵大員玩兵養寇,冒功營私,喪盡廉恥,以致憤懣抑鬱,驟然痰厥。軍務一日不了,我就一日負不孝之名,內而軍機,外而將帥,同為不忠之輩。你把我這番意思,切切實實宣諭各路帶兵的大小武官。如果再不拿出良心來,我可不會像太上皇那麼寬厚。」

  「是。」

  「此外,你今天就發廷寄,飛召朱師傅,馳驛進京。」

  皇帝口中的「朱師傅」,便是朱珪,字石君,先世住浙江蕭山,從他父親開始遷居京師,籍隸大興。乾隆十三年中進士,點翰林,年方十八。三十歲外放為福建糧道,積資升到山西藩司,做了十五年外官,在乾隆四十年內召,以侍講學士直上書房。當今皇帝亦就是「十五阿哥」,年十六歲,勤奮好學,朱珪亦盡心教導,師徒感情極深。

  乾隆四十五年,朱珪放了福建學政,臨行上「養心、敬身、勤業、虛己、致誠」五箴于十五阿哥——太上皇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已密建儲位,由十五阿哥繼承大統,而由於他受師之教,敦品勵學,所以寵信始終不衰,十五阿哥與朱珪之間,書信亦始終不斷。朱珪在一度還朝以後,複又外放為安徽巡撫,後調廣東,署理兩廣總督,加左都禦史、兵部尚書銜,眼看就要大用了,因而大遭和珅之忌。

  十五阿哥由封嘉親王而立為太子,進而繼位。其時武英殿大學士福康安、文淵閣大學士孫士毅相繼出缺,太上皇決定召朱珪進京。他這一來,自然是入閣拜相,這在嗣皇帝,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高興之下,想做一首詩賀賀老師。

  哪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和珅窺伺之下,所以詩還沒有做好,太上皇已經知道了,是和珅告的狀,而且是公然進行。

  「嗣皇帝想討好師傅,勅旨未發,機密先泄。」他說,證據便是未脫稿的那首詩。

  太上皇對權柄的掌握,非常在意,因為熟讀二十四史的他,鑒於唐肅宗、宋高宗、明英宗的故事,深知做一個「太阿倒持」的太上皇,是如何的痛苦。所以認為嗣皇帝此舉,是準備開始奪權,簡直大逆不道。

  於是他看著同班進見的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董誥說:「你在刑部多年,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麼說?」

  董誥大驚失色,太上皇豈可用刑律來衡量嗣皇帝的行為?

  想了一下,磕頭答說:「聖主無過言。」

  太上皇想了好一會,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點點頭說:「你是大臣!好好替我輔導嗣皇帝。」

  話雖如此,太上皇仍具戒心,不但未召朱珪,而且將他調任安徽巡撫。嗣皇帝得知其事,言行更加謹慎,對和珅亦格外客氣。其中深意,戴衢亨旁觀者清,所以此時勸諫:「召朱師傅進京,似乎不宜亟亟。」

  「為什麼?」

  「只恐打草驚蛇。」

  皇帝細想一想,恍然大悟,招招手命戴衢亨造膝密陳,君臣倆悄悄商定了太上皇駕崩以後,行事的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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