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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接位以來,皇帝是第一次單獨召見軍機大臣,地點仍舊在養心殿的東暖閣。不過他不是坐在太上皇平時所坐,背東面西的寶座上,仍然是側座。

  軍機大臣照例雁行斜跪,領班的是和珅;接下來是因軍功封侯的戶部尚書福長安;原為太上皇文學侍從之臣的吏部尚書沈初;戶部右侍郎戴衢亨;以及工部右侍郎那彥成。他們剛在後殿探視過僵臥不醒的太上皇,一個個面色凝重。比較起來,反倒是受恩深重的和珅,臉上沒有什麼憂色。

  樞臣進見的規制,往往只是皇帝與軍機領班的對話,除非皇帝或者領班指名,後列都不能越次發言,這天亦不例外,答奏的只是和珅一個人。

  「奴才擔心的是皇上的聖體,憂能傷人,奴才請皇上仰體太上皇無日不以蒼生為念的聖心,以天下為重,多多看開。皇上剛才宣諭,眼看太上皇期頤大壽將屆,不能率天下臣民歡舞、進酒,實不甘心。這一層上,奴才倒有個說法,去年太上皇萬萬壽之前,跟奴才談及,康熙五十年以來,有多少個閏月?奴才細查時憲書,自康熙五十二年到嘉慶二年,總共三十二閏,由去年八月到現在又是五個月,照廣東積閏的算法,太上皇聖壽,今年應該是九十晉二,早過期頤,皇上亦可安慰了。」

  「可是——」皇帝停了一下說,「此刻也不去談他了。『大事』是要緊的,凡事豫則立,你倒想想有哪幾件事要預備?」

  「民間八十歲以上去世,子孫治喪,稱為『喜喪』。如果太上皇出大事,似乎亦應該是『喜喪』,要辦得熱鬧,奴才請飭下禮部,將來擬太上皇帝喪儀時,格外留意。」

  皇帝心裏罵一句:荒謬絕倫!但臉上毫無表情,只說:「沈初,你讀的書多,你看如何?」

  沈初膽子很小,不敢得罪和珅,磕個頭說:「容臣詳稽舊典,另行奏聞。」

  皇帝在心裏冷笑,另外問一個人:「戴衢亨,你呢?你是狀元。」

  最後一句話是暗示戴衢亨,別像沈初那樣,有意閃避。其實,沒有這句話,他也會直抒所見。「各朝皆有皇太后,而漢唐以來,太上皇不常有,無須為太上皇特製喪儀。」他略停一下又說,「太上皇亦是皇帝,儀典自有定制可循,即令身份特尊,偶有變通之處,宜由治喪大臣,因事制宜,隨時具奏施行。」

  聽得「各朝皆有皇太后,而太上皇不常有」這句話,和珅才知道自己失言。如果每朝皆有太上皇,則無一皇帝能終其位,國將不國了。

  轉念到此,頗為不安,但皇帝並未責備,反倒是用平靜的語氣跟和珅說:「萬一太上皇棄天下,敬謹治喪,當然以軍機處為主。和珅,你不妨預備起來。一切文字,都由戴衢亨撰擬進呈。」

  「是。」

  到了第二天,皇帝單獨召見戴衢亨,首先問道:「你前年夏天奉太上皇勅旨,派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是不是和珅所舉薦?」

  「臣不得而知,側聞和珅舉臣,是為了抵制吳熊光。」

  「喔,是怎麼回事?」

  「臣在頭班,吳熊光在二班,前年木蘭秋狩,二班隨扈。閏六月某日深夜,四川、貴州兩路軍報到達熱河,太上皇深夜召見軍機大臣,領班阿桂及王杰都臥病在床,和珅遍覓無著,福長安既不能『承旨』,更不能『述旨』,因而改召二班達拉密吳熊光,奏對頗為稱旨。下一天太上皇召見和珅,以漢軍機大臣董誥丁憂,王杰腿疾甚重,難以常川入值,擬用吳熊光為軍機大臣。和珅回奏,吳熊光本缺為通政司參議,官階太低,不如用戴衢亨,他在軍機章京上多年,亦是熟手。太上皇垂諭:多用一人不妨。臣與吳熊光並加三品卿銜,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其實,臣之本缺為四品侍講學士,較之吳熊光的五品通政使參議,官階高得有限。和珅之意,希冀以臣代吳,而太上皇聖明,兼收並蓄,可見太上皇亦久有用臣之意。今日感念及此,臣實不勝悲痛之至。」說著,舉袖拭淚。

  「你別難過!」皇帝反轉來安慰他,「你的文采,早在太上皇賞識之中。授受大典以後,太上皇一再向我誇你,說一切詔書文字,富麗堂皇,不愧此一千古罕遇的盛典。萬一太上皇出大事,還要你多費心。」

  「臣敢不殫精竭力。」

  「你先把遺詔擬起來!」

  「只宜頒太上皇龍馭上賓的哀詔。」戴衢亨回奏,「嘉慶元年元旦所頒傳位詔書,等於遺詔,亦為恩詔,是故太上皇的遺詔及皇上登極詔書,皆可不必。」

  「啊,啊,說得是。」皇帝又說,「太上皇功德巍巍,拓地二萬餘里,廟號本應稱『祖』,不過聖德謙沖,你總該記得,太上皇曾經面諭軍機大臣:萬年之後,當以稱宗為是。你看廟號應該擬個什麼字?」

  「『肇紀立極曰高』,竊以為應上廟號為高宗。」

  「高宗?」皇帝有些躊躇,「唐高宗、宋高宗似乎都不怎麼樣。」

  「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刻像以求四方賢哲,凡此武功文治,太上皇足以媲美古之聖君。」

  「好!」皇帝同意了,「我倒忘了還有位殷高宗。至於尊謚,應由大學士敬謹恭擬。這道上諭,你先擬起來。」

  「是。」

  「還有一道上諭,也是要緊的,太上皇別無心事,所念念不忘的,就是川楚的捷報。這回起病,亦由統兵大員玩兵養寇,冒功營私,喪盡廉恥,以致憤懣抑鬱,驟然痰厥。軍務一日不了,我就一日負不孝之名,內而軍機,外而將帥,同為不忠之輩。你把我這番意思,切切實實宣諭各路帶兵的大小武官。如果再不拿出良心來,我可不會像太上皇那麼寬厚。」

  「是。」

  「此外,你今天就發廷寄,飛召朱師傅,馳驛進京。」

  皇帝口中的「朱師傅」,便是朱珪,字石君,先世住浙江蕭山,從他父親開始遷居京師,籍隸大興。乾隆十三年中進士,點翰林,年方十八。三十歲外放為福建糧道,積資陞到山西藩司,做了十五年外官,在乾隆四十年內召,以侍講學士直上書房。當今皇帝亦就是「十五阿哥」,年十六歲,勤奮好學,朱珪亦盡心教導,師徒感情極深。

  乾隆四十五年,朱珪放了福建學政,臨行上「養心、敬身、勤業、虛己、致誠」五箴於十五阿哥——太上皇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已密建儲位,由十五阿哥繼承大統,而由於他受師之教,敦品勵學,所以寵信始終不衰,十五阿哥與朱珪之間,書信亦始終不斷。朱珪在一度還朝以後,復又外放為安徽巡撫,後調廣東,署理兩廣總督,加左都御史、兵部尚書銜,眼看就要大用了,因而大遭和珅之忌。

  十五阿哥由封嘉親王而立為太子,進而繼位。其時武英殿大學士福康安、文淵閣大學士孫士毅相繼出缺,太上皇決定召朱珪進京。他這一來,自然是入閣拜相,這在嗣皇帝,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高興之下,想做一首詩賀賀老師。

  哪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和珅窺伺之下,所以詩還沒有做好,太上皇已經知道了,是和珅告的狀,而且是公然進行。

  「嗣皇帝想討好師傅,勅旨未發,機密先洩。」他說,證據便是未脫稿的那首詩。

  太上皇對權柄的掌握,非常在意,因為熟讀二十四史的他,鑒於唐肅宗、宋高宗、明英宗的故事,深知做一個「太阿倒持」的太上皇,是如何的痛苦。所以認為嗣皇帝此舉,是準備開始奪權,簡直大逆不道。

  於是他看著同班進見的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董誥說:「你在刑部多年,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麼說?」

  董誥大驚失色,太上皇豈可用刑律來衡量嗣皇帝的行為?

  想了一下,磕頭答說:「聖主無過言。」

  太上皇想了好一會,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點點頭說:「你是大臣!好好替我輔導嗣皇帝。」

  話雖如此,太上皇仍具戒心,不但未召朱珪,而且將他調任安徽巡撫。嗣皇帝得知其事,言行更加謹慎,對和珅亦格外客氣。其中深意,戴衢亨旁觀者清,所以此時勸諫:「召朱師傅進京,似乎不宜亟亟。」

  「為什麼?」

  「只恐打草驚蛇。」

  皇帝細想一想,恍然大悟,招招手命戴衢亨造膝密陳,君臣倆悄悄商定了太上皇駕崩以後,行事的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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