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高陽說紅樓 | 上頁 下頁


  所以,造成曹家的富貴,孫氏有特殊的貢獻。《紅樓夢》中賈母何以有那麼高的地位、那麼大的權威,正以其家有此傳統。曹家是皇帝的奴僕,孫氏是康熙的保母,則曹家老年的奴僕,特別是乳母,應該受到主子們的尊重,亦就無怪其然。《紅樓夢》四十五回:「只見一個小丫頭扶著賴嬤嬤進來,鳳姐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下。』」此種禮數,哪像主子對奴僕?同回,賴嬤嬤干預周瑞家的兒子被攆之事,對鳳姐說:「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叫他改過就是了;攆出去,斷乎使不得。……」這樣的口吻,竟是長輩教導晚輩,而榮國府中,就興這個規矩。如果蘇先生瞭解曹家的身世背景,就知道趙媽媽、李媽媽所說的話,不算「無輕重」。

  現在,就事論事,我們再來看蘇先生所指的例證。按:十六回,趙媽媽來看鳳姐,為她的兩個兒子求差事,這一段描寫是有過程的,先是叫她上炕去喝酒,她「執意不肯」;然後鳳姐體貼她牙齒不好,叫拿很爛的火腿燉肘子給她吃,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指賈璉)帶來的惠泉酒。」鳳姐如此刻意籠絡,表面上是尊重其家族的傳統,博取賢惠之名,實際上是孤立賈璉的手段,趙媽媽這種積世老虔婆,豈有不明白之理?她罵賈璉「燥屎」,一則倚老賣老,故示親切;再則是討好鳳姐,明遞降表。只看下文一個欣然許諾「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一個就捧鳳姐「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鳳姐弄權,下人趨奉,賈璉在此聯合陣線之下,地位低落,寫得面面俱到。此中夾「燥屎」一罵,正是極其生動的好文章,今本改為「落空」,反而不夠力量。是則「燥屎」一語,即令粗俗,亦複何礙?正如蘇先生筆下的「猴尿」,只問比方得恰當不恰當,不必問比方得粗俗不粗俗。

  第八回李媽媽在薛家那一段也是有過程的。這個薛姨媽所罵的「老貨」,自恃是寶玉的乳母,狐假虎威,極其討厭。此回寫如在薛家對寶玉行使不必要的監護權,一層一層寫來,到林黛玉那裡碰了個大釘子,試問我們設身處地替李媽媽想一想,她的心情該當如何?

  第一,正在張牙舞爪、得意忘形之時,忽然有人說出兩句比刀子還厲害的話,讓她下不了臺,自然又羞又惱。

  第二,李媽媽心想:我「素知」你的「為人」,言語尖刻,不大好惹,所以特別對你客氣。我說「你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是抬舉你,你怎麼不知好歹,反來拆我的台?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第三,一向拿「老太太」這頂大帽子壓人,無往不利,今天要在別的正經主子面前碰了釘子,也還罷了;在這個來了還沒有多久的小女孩手裡落了下風,實在於心不甘。

  於是,她就必定要設法找回面子,而又苦於說不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才逼出這一句:「你這算了什麼?」

  這一段應算是一個小小的衝突,該有一個小小的高潮,高潮的頂點就在這句話上。今本刪此一句,成為:「李媽媽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厲害。』」這是忠厚老實人的口吻姿態,豈類李媽媽的為人?有了「你這算了什麼?」這一句,仿佛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惱羞成怒、情急無奈、僵立在那裡似乎要耍無賴的老厭物。傳神一至此!我得感謝蘇先生提此一句,讓我多欣賞到曹雪芹的一個妙處;正像我感謝蘇先生列舉了那些「別字」,才讓我發現了抄手何以有同音異義的錯誤一樣。

  由乳母之例,我們接下來再看丫頭與小廝。先抄一段蘇先生的原文:

  第二十四回賈芸想進大觀園見寶玉,進門時「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屋簷上掏小雀兒頑。賈芸進入院內,把腳一跺,說道:『猴兒們淘氣,我來了。』眾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打散了。」賈芸見襲人替他倒茶,尚站起來說:「不敢勞動姊姊,讓我自己去倒。」見了焙茗等居然擺出主子身款,說什麼「我來了!」……

  按:賈芸「腳一跺,說道」云云,此是賈芸跟「猴兒們」開玩笑,見得他的身份不高,性格「不尊重」(鳳姐罵賈環之語),正是紅樓文字跳脫不板之處,蘇先生誤認為擺「主子身款」,這是哪裡說起?然而這也可以不辯。

  要辯的是:蘇先生以為丫頭、小廝身份一樣,賈芸不該兩樣看待。那麼,實際上兩者的身份到底如何呢?讓我先引戚本第十一回,狄楚青一批:

  (戚本)見寶玉合(庚辰本作「和」)一群丫頭子(庚辰本無子)們那裡頑呢。

  (程本)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頑呢。

  狄批:「今本作『合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頑』,只加入一『小』字,便將寶玉身份與丫頭身份一齊拖下,吾不為著者叫屈,吾不能不為寶玉與丫頭等叫屈也。」

  照蘇先生的意見,我亦不能不為襲人叫屈。在榮國府中,丫頭與小廝的身份不同,襲人與焙茗尤其不能相提並論。小廝只是一種,像焙茗也不過得力得寵而已。丫頭的差級可就多了,拿怡紅院來說,不知名的做粗活的小丫頭是一等;碧痕、春燕、四兒、小紅又是一等;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又是一等;此最高的一等中,麝月、秋紋又比不上襲人、晴雯。這些「大丫頭」,起居飲食,與公子小姐相仿;口頭稱呼,不是「姑娘」就是「姐姐」,凡此都是小廝所望塵莫及的。

  丫頭、小廝同是奴才,為何身份上如此懸殊呢?第一自然是主觀條件不同,而最主要的則在現實的利害關係上面。照我的看法,《紅樓夢》中最有身份的丫頭,還不是襲人、平兒,而是賈母跟前的鴛鴦。曹雪芹特為她寫兩大回書,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寫正面,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寫反面,一正一反,足以顯示鴛鴦是發號施令,掀起波瀾的主角身份。試看第四十回中鴛鴦的氣派、風頭,鳳姐得買賬領情,王夫人也得假以辭色。

  大觀園中有身份的丫頭,得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是資格,特別是尊長所賜,更應受幼主的尊重(請參閱第六十三回,「林家的」那一番話);第二,主子是有相當地位的人;第三,受寵信。襲人恰符此三條件,連黛玉都開玩笑稱她「嫂子」,那麼有求而來,況是晚輩,更何況是不甚識廉恥的賈芸,看見襲人倒茶來,怎樣不該站起來說幾句客氣話?照我看,賈芸還可能有受寵若驚之感,換了晴雯未見得會親自來倒茶。

  這兩節談《紅樓夢》中的奴才,寫了不少字數,是因為我寫本文以前,重溫《紅樓夢》及我所能找到的一些史料,發現曹雪芹所寫的主奴關係,極可注意,可能在紅學上形成一個新的課題。先分析曹雪芹所安排的主奴關係,他特別強調下列三點。

  一、奴以主貴——主子體面,奴才體面;主子倒霉,奴才倒霉。

  二、翻臉無情——主子奴才,感情融洽,脫略禮數,親如家人。但主子到底是主子,奴才終歸是奴才,不知道什麼時候惹惱了主子,就禍生不測,輕則打罵,重則攆了出去。此類例子,《紅樓夢》中甚多,就是寶玉,也有翻臉不認人,亂打亂罵的時候,如第三十回誤踢襲人事。

  三、優容「老人」——上一輩的奴才,下一輩應特別尊重。此類例子也極多。

  曹雪芹所強調的三點,比照其家世及遭禍情況來看,可能是心懷怨懟,有感而發。

  一、奴以主貴——曹家為「正白旗包衣」,是皇帝的奴僕。按上三旗包衣稱「內務府屬」,而內務府實在是奢靡貪婪之藪,清諸帝往往用它私其所親,織造即屬內務府織染局,隸廣儲司。大觀園中的丫頭,有幸有不幸,正如八旗包衣的榮辱,在先天的出身上,就已決定了一大半。

  二、翻臉無情——此言人主喜怒無常,以故禍福不測,正為奴才的絕大悲哀。按:曹家在雍正六年抄家,乾隆帝即位後,曹起官內務府員外郎,曹家局面好轉。但據周汝昌推論,在乾隆三年至十年間,曹家似乎又有一次巨變,家道再度中落,才真是一蹶不振,惟其情況如何,現不可知。

  三、優容「老人」——雍正即位,先朝親信,大遭其殃。上諭有「朕即位以來,外間流言,有謂朕好抄人之家產」的話,可以想見雍正的作風和民間的觀感。曹雪芹強調幼主應尊重上一輩手裡的奴才,是寄託遙深的感慨。

  我以上的見解,自然是一個不成熟的見解,但不能不說是一個新的見解,特意寫出來就教于讀者。在前文中,我曾提到趙岡先生的主張,他認為可能曹雪芹後四十回的原稿中,關於抄家的描寫,有不便為清高宗所見的「礙語」,乃由另一滿人,刪削進呈,目前所流傳的百二十回本,即是此改寫的稿本。我在技術上雖認為「絕無人可續紅樓」,但如我前述的「主奴關係」說能成立,則所謂「礙語」云云,可能正是後四十回定稿未能流傳於世的原因。如果曹雪芹以鳴冤的動機來寫《紅樓夢》,那麼後四十回中提到抄家,就是觸及了問題的核心,頗難著筆,規避不談,則非本心,直抒胸臆,則致大禍,即令有了自己滿意的定稿(照他在第五回中的「預告」那樣子寫),也萬萬不敢拿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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