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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這道上諭共分三段,第一段說:「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甫及兩周,岐嶷表異,聖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鍾愛最篤。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

  第二段是表明如何處置永琮喪儀。永琮雖為中宮所出,但與皇二子永璉的情形不同。一是皇帝雖已默定永琮將來可繼皇位,但並未像永璉那樣,已寫下「遺旨」封貯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而且永琮亦尚在繈褓,不比永璉已上學讀書。再則自古以來,亦沒有皇后所出之子,一遇夭折,一概追贈皇太子的成例。不過念在「皇后名門淑質,十餘年來侍奉皇太后,承歡致孝,備極恭順,作配朕躬,恭儉寬仁,可稱賢後,乃誕育佳兒,再遭夭折,殊難為懷」,因此,皇七子永琮的喪儀,應視皇子從優。

  這是安慰皇后,話說得倒很好,可是另外加上一段發抒感想的話,實在不妙,他說:「朕即位以來,敬天勤民,心殷繼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殤」這是什麼緣故?

  照他的推想,莫非因為「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後正嫡紹承大統者,」而他不服這口氣,立意「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意思是所望過奢,故而上天喪其嫡子示懲。

  這雖是他的懺悔之詞,而皇后卻大感刺心。因為這等於說,皇后沒有親生之子做皇帝的福分。將來即或生子,即或聰穎,但亦不會有繼承皇位之望。皇后的心境,本已灰黯無比,更何堪又用濃墨染上這一筆?

  話雖如此,皇后統攝六官,而且上有太后,不能因為喪了愛子,稍減一元複始的繁文縟節。而在料理宮中新年的儀節以外,還得預備東巡隨駕。哪個該去,哪個該留,瑣碎煩雜,而且頗費口舌,以致二月初三啟駕時,精神委頓,興致毫無,但仍不能不強言振作,侍奉太后。

  ***

  太妃有傅夫人與秀秀侍奉,另外還帶著福康安,行動雖然不太自由,但船中融融泄泄,樂趣無窮。

  當然,太妃的船一直在後面,加以傅恒與鐘連格外照料,而且經過細心安排,所以絕少人知道,這只船中的人,身分特殊。

  太後跟皇后,當然知道太妃亦在行列之中,只是不知道傅夫人也在隨扈之列。每次皇后去看太妃,傅夫人總會事先得到通知,帶著福康安避在另外船上。

  在東巡途中,自然有許多娛親的節目,一樣是「打水圍」,亦就是打野鴨。皇帝的槍法是莊親王所授,準頭相當好,連發九槍,打下七隻野鴨,使得太妃與傅夫人亦能一快朵頤。

  二月二十二,御駕到達曲阜,衍聖公孔昭煥率領屬下職事官員,恭迎皇帝。第二天舉行釋奠禮,然後按照康熙年間的成例,由舉人孔繼汾在御前進講《大學》,然後屏謁孔林,並蒞臨「元聖周公」廟致祭。當然,對衍聖公,及孔門十三家後裔,都有優厚的賞賜。又特命將御用的曲柄黃傘,留供在大成殿。而最重要的是,將禦制的「闕裡孔廟碑」,勒石大成門外,留下「天子右文」的明證。

  三天以後,駐蹕泰安府,皇帝奉太后鑾輿登上泰山,在「岱嶽廟」拈香。下山到濟南,奉皇太后閱兵,皇帝親禦弓矢,連發中的,歡聲雷動。

  登泰山,駐濟南都是陸路,禦舟另由水路到德州停泊。太妃與傅夫人一直是在船上,與皇帝數日不見,正在思念之際,忽然深夜有宮女來報,鐘連求見太妃。

  「喔,」太妃詫異地問秀秀,「你夫婿怎麼這時候要見我?」

  「總有要緊事吧!請太妃傳他進來一問,就知道了。」

  果然,是件極要緊。也是極機密的事,皇帝即將來看太妃。

  「皇上從濟南回鑾,因為皇太后的轎子慢。估計可以抽得出一天的工夫,特意趕來看太妃。」鐘連看了傅夫人一眼,「皇上不願驚動大家,所以特為派鐘連先來面稟太妃。皇上又關照,太妃船上的人,都不必接駕,免得張揚出去。」

  顯然的,皇帝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來與傅夫人作一夕之敘。太妃很明瞭愛子的心情,當即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我船上的人,你都熟的,你自己去交代他們。」

  「是!」

  這一次東巡,護衛的禁軍,臨時編組,由領侍衛內大臣傅恒綜其成,分前、中、後三路。太妃的坐船在中路,由鐘連負責,這一路的侍衛禁軍,都聽命於他,只要關照一聲:「戒嚴!」立即便有分段巡邏的侍衛,關照太監、蘇拉,各歸宿處,不得在外閑走,宮女自更不在話下。

  到得二更時分,月華如霜,但見沿著運河,密密麻麻的船隻,桅杆上都懸著紅燈,前後相接,形若貫珠,一眼望不到底。岸上篷帳不斷,而聲息不聞,只有值班的侍衛及護軍營的官兵,手扶佩刀,往來巡邏。十來裡長的一段寬闊堤岸,空宕宕地恍若無人,真個刁鬥森嚴,警蹕上的氣象,畢竟不同。

  傅夫人已經回到自己的船上了。分配給太妃的船,一共三隻,最大的一隻,作為太妃的坐船;較小的兩隻,一供宮女乘坐,再一隻就歸傅夫人專用。這時她正將福康安哄得睡了,一個人在燈下沉思,心裡七上八下,既興奮,又不安,那種滋味,頗難消受。

  忽然間,聽得岸上有隱隱的馬蹄聲,凝神細聽,辨出約有三、五匹馬,跑得極快,轉眼間,蹄聲已近。她從船窗縫隙中望出去,只見一行五眾,馬已停住,有人拉一匹白馬的嚼環,馬上人下得地來,身材特高,一望而知是皇帝。

  這時太妃船上的跳板,已經搭好,皇帝由鐘連扶持著上了船。就這時,聽得艙門邊有輕脆的掌聲,傅夫人轉臉一望,是秀秀在向她招手。

  「皇上駕到了!」她向傅夫人說道,「太妃的意思,如果小阿哥已經睡著,請你還是上大船上去。」

  「喔,」傅夫人有些躊躇,「我得換衣服。」

  「加件坎肩兒就可以了。」秀秀答說,「皇上也是穿的便衣。」

  於是傅夫人聽她的話,在月白緞子繡五色牡丹的旗袍上,加一件寶藍緞子的坎肩,用油刷子抿一抿鬢髮,略微染一點胭脂,由秀秀陪著上了大船的後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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