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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從午正談到申初,皇帝的眼淚時斷時續,臉上始終沒有幹過。

  「實在謝謝你,福如!」皇帝激動地說,「我為我娘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可是只有你看見,連皇后都沒有見過,因為我不願意把我心裡的感觸洩露出來。你想,兒子貴為天子,至今連個封號都沒有,而且無形中等於幽禁。教我這個做兒子的,怎麼能有一刻安心?」

  說到這裡,皇帝淚水如泉湧,傅夫人看在眼裡,難過極了。她瞭解皇帝的心境,因為只有她深知太妃的境況。

  「就說我,貴為天子,想看一看親娘都不可得,倒不如民間百姓,樂敘天倫,融融泄泄。『不幸生在帝王家』,一點都不假。」

  「皇上也別難過。」傅夫人只好這樣安慰他,「太妃跟皇上的境遇,到底比紀太后母子好得多。」

  「只能說我的境遇比明孝宗好,太妃又比不上紀太后。」皇帝搖搖頭,容顏慘澹地說,「紀太后一生苦節,到底有她應得的尊號,青史中亦永遠有這位賢母的地位。我親娘呢?不但沒有應得的尊號,只怕她一生苦節,將來亦會湮沒不彰。」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因為國史中倘有這段記載,亦就是彰先帝之失。先帝的失德太多了,決不能再加上這一段。

  「可是,太妃到底活著,親眼看到兒子當皇上,而且太妃很健旺,膝下承歡,受皇上供養的日子正長。這是紀太后所萬萬不及的!」

  「你說得是!」皇帝悲懷稍抑,「我只有想盡法子。補報親恩。」

  皇帝畢竟是開朗的性格,所以聽得傅夫人的話,大受鼓舞。「福如,你說得不錯!事情已經發生了,徒然痛悔悵恨,都沒有用處!」他說,「不必往後看,要朝前看。我承歡膝下,起碼總還有二三十年,在這二三十年之中,多想辦法讓我娘好好享幾天福,才是正辦。」

  「是,這才是正辦。」傅夫人很高興地附和著。

  「可是,福如,你得幫我。」

  「凡有所命,莫不樂從。」傅夫人說,「奴才只是想不出,怎麼才能幫得上忙。」

  「眼前就有忙可幫。」皇帝說道,「你把奴才二字去掉行不行?」

  「這——」傅夫人又無以為答了。

  「譬如說,在我娘那裡,你是我娘的乾女兒,大家一起樂敘天倫,脫略形跡,才真有樂趣可言。正當親情發抒的時候,你一聲『奴才』,顯得不倫不類,會大煞風景。」

  想想這話也有理,傅夫人便問:「然則請旨,自己應該稱什麼?」

  「你對你娘,怎麼自稱?」

  「有時稱女兒,有時稱我。」

  「對你哥哥呢?」

  「自然是直截了當地稱我!」

  「好!」皇帝說道,「你何不也直截了當,在我娘面前自稱女兒,在我面前就自稱為我。」

  「這,怕與體制——」

  「唉!」皇帝打斷她的話說,「你又來講體制了。福如,你莫非連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都記不得?」

  「既然如此,奴才——喔,不!」傅夫人掩口而笑,笑得極甜,「改口真難!」

  「起頭難,以後就不難了。」

  「叫慣了也不好!」傅夫人說,「只在太妃面前,我才敢這麼妄自尊大。大庭廣眾之間,體制不可不顧,還是該稱奴才。」

  「這話一點不錯。」皇帝又說,「我娘喜歡你,你也許了我娘,常去陪她。你只要心口如一,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皇上莫非當我心口不能如一?」傅夫人指著胸口說:「我的心在正當中!」

  「錯了!沒有一個人的心在正當中,都是偏的。」

  他將她的手移向旁邊,動作魯莽了一點,以至觸及軟軟的一塊肌肉。傅夫人頓覺全身發麻,滿臉紅暈。

  在皇帝更有一種特異的感受。從成年到現在,他一直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因為當皇子分府以後,宮中的妃嬪便看不到了。如今當了皇帝,先帝的年紀較輕的妃嬪,亦是隔絕的,「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而他能夠見到的宮眷,絕大部分是可以讓他隨心所欲的。因此,從未嘗過「偷」的滋味,此刻嘗到了。

  雖然只是淺淺一嘗,但滋味無窮。先前一直有著「偷」傅夫人的念頭,而此刻是不自覺地開始在「偷」了。既然如此,就得把她偷到手。

  「我不信。」傅夫人退後一步,「莫非皇上的心也不正?」

  這話是雙關語,皇帝笑了。「不錯,」他說,「我的心也不正。」

  「那麼是偏在哪一邊?」

  「你的心偏在哪一邊,我也偏在哪一邊。」

  這是很露骨地表示,他的心在她身上。傅夫人不由得心跳加快。抬頭偷覷,恰好皇帝也是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視線相接,她趕緊避了開去,覺得手足有些發冷。

  「真的!」皇帝的聲音變得正經了,「凡是偏心人,都在左面。西洋教士畫過很詳細的圖畫給我看,那是剖了多少屍首證明了的。」

  「好怕人!」

  「我不覺得怕。看了那些會長知識,知道一個人的心肝脾胃在哪個部分,腸子又有多長。」

  「腸子有多長?」傅夫人問道,「俗語說的九曲回腸,真是那樣嗎?」

  「我看不止九曲。」皇帝用手在自己腹部盤旋著畫。

  「男女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皇帝笑道,「傅恒不比你多一點兒什麼嗎?」

  傅夫人羞得滿臉通紅,心裡感到窘迫,自覺頗難脫身,但仍舊要作最後的努力。她想:越是如此,皇帝越不肯放手。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說話,反倒可以把他「花」的心收攏來。

  「我不是說那一點。我是說肚子裡,心肝脾胃,是不是男女一樣?」

  「肚子裡也不一樣。若是一樣,醫家何必分內、外、婦、兒。」

  傅夫人笑了,覺得皇帝說話很風趣,他如果不是那樣虎視眈眈地,仿佛要擇人而噬,那麼陪著他聊聊閑天,也是一種樂趣。

  「福如,」皇帝問道,「你有幾個孩子?」

  「兩個。兩個兒子。」

  「你已生過兩個孩子了!」皇帝頗為詫異,「實在不像。」

  「不像!如何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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