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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這一下,更為李姑娘添上了一付知遇之哭,越發敞開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處僻遠,沒有人來干預探問,只是驚得剛剛歸林的鳥雀亂叫亂噪而已。

  秀秀看她哭得夠了,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李姑娘擦一擦臉,擤一擤鼻子,臉上出現了異常怡靜的神色。

  「這會兒我心裡好過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說,「姑娘,這段故事,是你編出來的?」

  「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能編出這一段故事來。」傅夫人說,「史書上記得有,不過——」

  「不過,加油添醋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

  「我想也不是編出來的。」李姑娘忽然問道,「那個六歲的小皇子,後來當了皇上沒有?」

  「怎麼沒有?」傅夫人答說,「他的年號叫弘治,駕崩以後叫孝宗,忠孝的孝,就為的他小時候有那麼一段故事。」

  「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是好皇帝。」傅夫人說,「從他以後,明朝就再沒有出過好皇帝。」

  「喔,」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地,「這倒也罷了。」接著她又問,「為什麼明朝從孝宗以後,就沒有出過好皇帝?」

  這一問,傅夫人覺得是個機會,可以隱隱相勸。「原因很多。」她想了一會答說,「當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神去對付。明朝從孝宗以後,個個皇帝鬧家務,弄得頭昏腦脹,自然就顧不到國家大事了。」

  煢煢獨處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爾也聽說,雍正年間大鬧家務,卻不知明朝宮裡鬧家務鬧的是什麼。雍正年間鬧家務,似乎沒有把國家大事也鬧壞,何以明朝就不同?這重重疑問,她覺得是個好話題。

  「姑娘!」她問,「你累不累?」

  「不累,」傅夫人搖搖頭,「只是有點渴。」

  「話說得太多了。」秀秀替她斟了杯茶,「溫溫兒的正好喝。」

  「如果你不累,閑著也是閑著,咱們再聊聊。」李姑娘將她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

  「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將修成沒有幾年,曾經仔細讀過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說:「孝宗以後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兒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這麼一個寶貝,讓父母寵壞了,無法無天地胡鬧了十來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條命糟蹋掉,而且沒有兒子。」

  「那怎麼辦?誰接他的位呢?」秀秀問說。

  「是他的一個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德,特地接到京裡來當皇帝,年號叫嘉靖。」傅夫人忽發感慨,「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從前不相信這話,前兩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對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負義,這筆帳要記在正德頭上,真正是大不孝!」

  「這是怎麼說呢?總有個道理在內吧?」李姑娘問,「嘉靖是怎麼個忘恩負義?」

  「他不認太后是太后,他說他的生父興獻王,生母興獻王妃,應該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皇后叫皇伯母。這位太后姓張,有個弟弟叫張鶴齡,犯了罪,嘉靖要殺他。張太后替弟弟求情,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這個侄子是她作主接進京來當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傅夫人緊接著說,「乾媽倒想,如果正德有兒子接位,張太后就是太皇太后,何致於這樣子受虐待?」

  「原來是那麼一個道理,你說得不錯,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問,「以後呢?」

  「以後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後是隆慶,做了六年皇帝。傳位給十歲的兒子,年號叫萬曆,他做了四十幾年皇帝,起碼鬧了三十年的家務。」

  於是傅夫人細談「梃擊」、「紅丸」、「移宮」三疑案,附帶提到只做了兩個月皇帝的光宗,幾乎連年號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年號呢?」傅夫人解釋,「他接位的時候,年號還是萬曆,改元泰昌,要到開年。那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裡就吃春藥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號叫做天啟,明年自然就是天啟元年。這麼兩下一擠,可就把泰昌這個年號擠掉了。」

  「那怎麼辦呢?總不能沒有年號吧?」

  「只好變通辦理,把這年八月初一以後,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舊是萬曆四十八年。這年七月底生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個多月的毛孩子,已經過三個朝代了。這種怪事都是宮裡鬧家務鬧的。」

  「真是!」李姑娘不勝感慨,「平常人家都鬧不得家務。何況皇上家?不過——」她欲語又止,不願提及先朝的家務。

  但傅夫人卻覺得不能不提。「雍正爺不也鬧家務?鬧得好厲害,不過雍正爺有決斷,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壓下去了。可是元氣大傷,至今未曾恢復。虧得當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斷想法子鋪排。老一輩幾位王爺,也不好意思跟皇上過不去。不過心裡總有點記雍正爺的恨,倘或出一件什麼意想不到的事,這家務一鬧開來,就不好收拾了!」

  「是啊!」李姑娘皺著眉說,「真的不能再鬧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她那種膽小怕事的表情,給了傅夫人極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務,一定可以達成。

  ***

  「好得很!」傅恒也很高興,不過他為人謹慎,所以仍然告誡妻子,「太順利了,也不是好事。必得水到渠成,不能操之過急。」

  「你不用擔心。這位老太太的心情,沒有比我再清楚的,如今就可以跟她說了。不過,說了以後,怎麼樣呢?皇上總得馬上來看她才好。」

  「這就是件辦不到的事!」傅恒搖搖頭,「若說皇上在這春三月裡就來避暑,不太早了一點?」

  「照這樣說,只有到五月初皇上來了,才能辦這件事?」

  「那就是很順利了。」

  「順利倒是順利,我可受不了。」傅夫人嘟起嘴說,「陪這位老太太住兩個月,成天除了聊天,還是聊天,不把人都悶死?」

  「那麼,你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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