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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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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皇帝想了一下說,「跟我娘如果同在一處,我想到我娘那裏去的時候要多些。」 「那當然。太妃長住熱河,你每年只去幾個月,不比終年侍奉太后,多陪陪太妃是應該的。」 「十四叔這麼說,我可以放心了。不過,有一點,我也得聲明在先,到了熱河,我讓皇后替我去侍奉太后。可不能以為我只重太妃,不重太后!」 恂郡王覺得這話似乎多餘,但也不必駁他,點點頭說:「我會替你給太后回奏。」 「謝謝十四叔,」皇帝又說,「還有,倘遇巡幸之事,我得請我娘也去逛逛。」 「那麼太后呢?」 「自然奉侍同行。」 「那還罷了!」恂郡王說,「不過一路要彼此避面,卻須好好安排。」 「是的。」皇帝答應著,那語氣則好像是他接受了恂郡王的建議。 ▼第二十六章 到達熱河行宮已經兩天了,皇帝卻反不急於去見太妃。不急只是表面上的,心裏卻極其渴望,但有種說不出的畏怯,拖住了他的腳步。 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包括恂郡王與御前大臣馬爾賽等人在內,無不對皇帝的態度感到困惑。唯一的例外是傅夫人。 「別說皇上,連我想起來都有點心裏發毛。」她向丈夫說,「有句唐詩你總讀過,『近鄉情更怯』,何況是多少年不見的親娘?」 「你這話說得很好!」傅恆獲得啟示,「近鄉情怯,是為什麼呢?為的是多年魂牽夢縈在作還鄉夢,夢中當然一切都是好的,怕真的一見,不過如此,夢中的好印象,打得粉碎。怕這一份失望、無情出現,所以心存怯意,是不是這樣?」 「是啊!」傅夫人笑著向丈夫打趣,「你真是大大長進了。」 「照此說來,皇上一定對太妃如何慈祥,如何體恤,如何賢德,都有個虛幻的影子在那裏,見了面跟影子不符,自然痛苦。」 「是!」傅夫人很嚴肅地,「正就是為此。」 「那,」傅恆失悔似地說,「可惜早想不到,早想到了,可以先下幾個伏筆。」 「怎麼下?能說太妃不好嗎?其實太妃慈祥、體恤、賢德,就算皇上想得甚高,大致也不會讓他失望。只有一件事,恐怕會傷皇帝的心。」 「哪一件?」 「我倒請問,你見太妃的時候,心裏是何感想?」 「太醜了!」傅恆不假思索地答了這一句,方始警覺失言,趕緊四面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我當時心裏在想,怪不得說太妃醜,果不其然。大概只要稍微整齊一點,雍正爺亦不至一直把她打在冷宮。」 「就是這話囉。你是心裏有底,尚且如此,何況皇上從不知道太妃是這麼醜的人!」 「你這話不對!」 「怎麼?」 「皇上十幾年前,不見過太妃嗎?」 「對!不過我問過皇上,他說記不得是什麼樣子了。而況,」傅夫人又說,「那時候太妃到底年紀要輕些,如今是既老且醜,簡直——」 簡直像「妖怪」嗎?傅恆不以為然。「『子不嫌母醜』,決無其事!」 「決無其事」四字將傅夫人的看法全盤推翻,她自然不服氣,因而重開辯論。她認為「子不嫌母醜」誠然不錯,但那是子女從小由母親哺育看慣了的緣故。像皇帝對太妃,等於初見,自不能與一般的家庭相提並論。 這番道理駁不倒,傅恆承認失敗。「可是你的話雖不錯,並未解決難題。」他問,「莫非因為有此顧慮,就讓皇帝一直拖在那裏?這樣,太妃也會焦急。」 「那倒還好,她始終還不知道皇上已駕到熱河。」 「瞞不久的!」傅恆答說,「如今也顧不得了,明天我面奏皇上,他們母子團聚,也了掉我們一樁心事。」 *** 其實不必傅恆催促,皇帝自己也已作了決定,擇定三月底那天去見太妃。因為四月初一,初夏時享,便好默默向祖宗陳告自己的苦衷。 密諭一下,上下都緊張了,連傅夫人也有點不安,因為皇帝特別指示,他給太妃行大禮時,只准她一個人在場。 三月二十九那天,傅夫人就到了太妃那裏,晚膳既罷,夕陽猶自啣山。傅夫人便催著太妃說:「你老人家早些休息吧!」 「你看你。太陽還在牆頭上,就催我去睡!」 「早睡早起啊!」傅夫人笑道,「乾媽,明天你得早點兒起身。」 「為什麼?」 「明兒是乾媽大喜的日子。」 「什麼?」太妃很認真地問,「是不是鬧什麼封典?我說過,我不喜歡那樣子。」 「封典算什麼!」傅夫人故意這麼說,「這樁喜事是太后都比不上的,只有太妃獨享的喜事。」 太妃愣了好一會兒,突然間出現驚喜交集的神色。「姑娘,」她問,「我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了是不是?」 「是!」聽得這話,太妃兩眼發直,雙拳緊握,渾身發抖。這一下可把傅夫人嚇壞了! 「乾媽,太妃,我的親娘,你老可別嚇人!」她顫聲喊道,「秀秀、秀秀!你快來。」 太妃是一時興奮過度,等秀秀趕到她已漸復正常。「不要緊,不要緊!」她歉然說道,「你們別驚慌,可是得替我出出主意,今天這一晚上,我怕睡不著了!」 「早知如此,我不該先說的。」傅夫人又有些著急,「你老人家一夜不睡,明天一點兒精神都沒有,讓皇上瞧見了會不安。」 「不要緊!」秀秀出了個主意,「讓太妃喝點酒,喝到五六分,上床就好睡了。」 「對,對!你的主意好。今天就喝酒。」 於是又弄了些下酒的菜,把一罈太妃自己釀的果子酒搬了出來。這罈酒有七八年了,既香且醇,酒力強勁,傅夫人和秀秀不敢讓她多喝。但禁不住太妃心裏高興,不斷要添,看看快要醉了,傅夫人把酒罈藏了起來,太妃也就醉眼迷離地歸寢了。 一覺睡到四更天,傅夫人與秀秀皆已起床,秉燭相待。兩件新製的旗袍搭在椅背上,一紅一紫,顏色在沉鬱中透著喜氣,令人不由得要多看一眼。 「乾媽大喜!」傅夫人笑道,「多少年熬出頭了!」 「多虧得你們倆!」太妃怯怯地說,「我有點兒心不定。」 「那是一定的,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乾媽你把心定下來。」傅夫人向秀秀說,「咱們先替乾媽選衣服。照道理說,應該穿紅的這一件。」 「不!」太妃倒有自知之明,鮮艷的大紅不宜她穿,倒是紫色還跟她的臉色相配,「這件好了!」 於是兩人動手為太妃妝飾,事先商量好的,儘量打扮得樸實,只顯本色,反倒能遮幾分醜。 「回頭皇上要跟我行禮吧?」太妃問說。 「當然!」秀秀答道,「皇上要給你老人家磕頭。」 「他當皇上,我怎麼當得起?」 「可也是你老人家生的。」傅夫人說,「乾媽只記著母子,忘掉是皇上就對了。」 「那麼,我對他應該是怎麼個態度呢?」 「自然是做娘的態度。」 「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娘。」 這倒是實話。傅夫人想了一下說:「乾媽倒想一想小的時候,太婆是怎麼看待乾媽來的?」 「我不知道,我從小沒娘。」 「那可難了!」傅夫人苦笑,「你老人家把我們都弄糊塗了。」 「好!這個不說。」太妃問道,「我該管他叫什麼?」 「自然是叫皇帝。」傅夫人又說,「千萬不能叫皇上。」 太妃點點頭。「皇帝」是官稱,「皇上」是尊稱。母以呼子,無用尊稱之理,這一點她知道。可是,這一來她另有疑問。 「你不是要我只記著母子,忘掉皇帝嗎?口口聲聲在叫,怎麼忘得掉呢?」 「乾媽,你老人家真是把我問住了。」傅夫人只好這樣說,「船到橋門自會直,別想得太多,到時候自有辦法。」 太妃何能不想,只是不好意思再問,怕義女受窘。不過,能夠讓人家回答的,她還是要問。 「有什麼人陪皇帝來?」太妃問道,「我女婿來不來?」 「女婿?」傅夫人愣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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