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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在想,人生何必富貴?」朱真感歎著,「若能像我們現在這樣,就是神仙了。」

  劉虹微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她覺得她好幾天以來的心事,此刻是最適宜吐露的時候。不過,話是如何說法?應該好好想一想。

  看她臉微側著上望青天,睫毛的閃動,發出亮晶晶的光芒,朱真不由得在想,女人畢竟還是深沉的可愛。

  好久,她都不曾開口,朱真可忍不住了。「你在想什麼?」他問,「想得這麼出神。」

  「我是有點怕。」

  「怕什麼?」朱真安慰她說,「不要怕!決不會走到最壞的那一步。」

  「我不是指那件事。」她回過臉來,看著他說,「我是指你。」

  「指我?」朱真將她的話合在一起想了想,很不安地問:「你是怕我?」

  「是的。」

  「怕我,怕我什麼?」

  「怕你會不喜歡我的孩子。」

  「籲!」朱真吐氣出聲,「嚇我一跳!我以為什麼事?我不懂你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真正叫杞人憂天。」

  「但願我是杞憂。」

  「本來就是杞憂。」朱真說道,「你想,這本來是我許了將軍的,如果我不喜歡你的孩子,我怎麼會答應?何況,我天性就喜歡孩子。」

  「那就好!」劉虹笑道,「孩子大概也聽見你的話,高興得在跳。」

  「真的?」

  「你摸!」

  她牽著他的手,伸入夾被中,去撫摸她的胎兒在動的腹部。隔著紡綢的褻衣,他覺得她的微隆的肚腹,光滑異常,感覺上非常美妙。但他不敢留戀,很快地將手抽了回來。

  「摸到沒有?」

  「摸到什麼?」

  「咦!」劉虹詫異地,「孩子在動啊!」

  「啊!」朱真盡力克制著綺念,根本就把這個目的忘掉了,赧然地答說:「我不知道。」

  「越說越妙了!怎麼會不知道?」

  「跟你說實話吧,我用盡全力在拉住我自己的手,不讓它再從你的肚子上摸下去。所以根本沒有感覺到,孩子是不是在動。」

  「啐!」劉虹紅著臉笑了。

  由此而始,喁喁細語,互訴身世,一直到曙色將動,方始由朱真戀戀不捨地將那塊活動隔板拉上。

  ***

  到天目山已經快一個月了。劉虹住在楊家,朱真則借住在一座古剎華藏寺中,每日裡讀書看山,間日一赴楊家,但跟劉虹相見的時候不多,日子過得很閒逸,但也很沉悶。

  每次見了楊介中,少不得要談年羹堯,不知他的命運如何?當然也要談到他的寡嫂。楊介中總是說已經派人去接,不日可到。

  中秋的第二天有消息來了。「年將軍已經被捕,專差解進京去了。」楊介中說,「情形似乎很不妙。」

  這就是說,罪名不會及身而止。這一點,朱真並不覺得意外。他已不止想過多少遍了,當即答說:「楊大哥,我想要趕快走了。為什麼呢?第一,再下去,天要冷了,雨雪載途,種種不便;第二,劉虹身懷六甲,到臨盆時候動身,尤為不妥。既然消息如此,不必再等,以免自誤誤人。」

  話說得很直率,也很透徹。這種緊要關節上,無須客氣,楊介中點點頭說:「遵命!我盡速籌備,其實已經買好了兩百畝地在那裡了。年將軍另外給了一筆錢,到臨動身時,我有細帳給你。」

  「不必給我,交代劉虹就可以了。不過,」朱真顯得很焦慮地,「家嫂為何不曾接來?」

  朱太太已經被看管了,吉凶莫蔔。楊介中已經有了打算,在杭州要設法營救。在這裡,不必告訴朱真,免得徒亂人意。

  「令嫂貪戀故園,又畏跋涉,不肯到山上來。好在事情做得很機密,官府並沒有注意到她。我想,你就不必再管了,家用有我接濟,盡請放心。」

  朱真頗感意外,但亦不疑有他,只怏怏地說:「只好隨她了。」

  剛說到這裡,劉虹走了來探問杭州的情形。楊、朱二人將相談經過都告訴了她,劉虹一言不發地走回臥室,將那一囊珠寶取了來交給楊介中。

  「楊大哥,」她說,「如今是禍是福同當了,這些東西也該分一分。」

  「不!」楊介中一手撳住袋口,不讓她將珠寶倒出來,「庶人無罪,懷璧其罪。我不要,這只有替我帶來禍害。就是你們在路上亦該小心!」

  「怎麼辦?」劉虹問朱真。

  「楊大哥的話不錯,我們帶到山上亦無用處。我看——」朱真沉吟了一會說,「我有個辦法,不過以不說破為宜。」

  於是當天開始,便動手收拾行李,雇定了船隻,及至動身有期,朱真才說了他處置那一囊珠寶的辦法,交給華藏寺,請方丈一行大師收藏。到得事定,一半捐獻,重修寺貌,再塑造金身;一半留給姓「生」的孩子。

  但是這個辦法不一定辦得到,因為一行大師也許為了一寺的安全,不肯負此重任,所以事先不便明言。劉虹也贊成這個辦法,相偕到華藏寺,與方丈秘密陳情。一行大師慨然應諾,卻指定要楊介中到場交納,為的是他自明心跡,要找個見證人。

  ***

  年羹堯在這年十二月定罪的消息,傳到新安江上、萬山叢中朱真與劉虹隱居之處,已在下一年二月裡。一共九十二款大罪,應該明正典刑。奉旨「令其自裁,子年富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發遣雲貴極邊煙瘴之地充軍。妻系宗室之女,著遣還母家。族人為官者俱革職。家貲抄沒入官,其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養其子孫者,以黨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齡,兄年希堯革職免罪。」年遐齡已經八十多歲,本亦在處死之列,由於大學士朱軾力爭,方得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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