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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乾隆韻事 | 上頁 下頁
八一


  據說康熙南巡,經過無錫時,有個叫杜詒的秀才,在道旁獻詩,皇帝頗為讚許,特賜綾絹一軸。杜詒捧回去一看,是御筆寫的千家詩:「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這首詩是道學先生以其淺薄所作,向來被作為調侃的題材,譬如有人挖苦懼內者跪踏腳板,便改這兩句詩嘲弄,叫做「時人不識予心苦,將謂偷閒學拜年。」皇帝御筆,放著新纂的《全唐詩》,哪首不好挑,偏偏挑這一首蒙童所唸的詩,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詩說:「皇帝揮毫不值錢,獻詩杜詒賜綾絹。千家詩句從頭寫,雲淡風輕近午天。」

  隨筆中託辭「某作」,可能就是汪景祺自己的手筆,詩是刻薄了一點。但除此以外,便很少可議了。而皇帝為了要坐年羹堯以謀反大逆之罪,故意誇大其詞,當作逆案處理。

  汪景祺即時被捕,交廷臣會議。以年羹堯「知情不舉」,定為他的「大逆五罪」之一。至於汪景祺,由刑部定擬斬立決,妻子發遣黑龍江,給與窮披甲人為奴;期服之親兄弟、親侄,俱著革職,發遣寧古塔;五服以內的族人,現任及候選候補者,一一查出,統統革職。這是汪氏族人從未經過的大劫。

  那麼汪景祺的這部隨筆,到底犯了什麼錯呢?皇帝下的評語是:「悖謬狂亂,至於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以使此種奸人得漏網也。」可見得實在也提不出什麼具體的罪狀。

  可是外間的傳言,特別是在浙江,風聲鶴唳,引起極大的驚恐。汪景祺曾經在浙西的平湖住過,以致平湖竟有屠城的謠言,富厚之家,紛紛舉家遠避,費了好大的事才能將人心穩定下來。

  再還有一連串的株連:直隸總督李維鈞拿問治罪,自不待言;前長蘆鹽運使宋師曾,亦以年黨的關係,追查任內虧空,被抄了家。

  年羹堯的岳家,本是宗室世襲公爵,皇帝當初為了籠絡年羹堯,將他的叔岳普照亦封為公。普照已死,由他的兒子恒冉襲爵,此時以「一家不應有二公」的理由,將恒冉的爵位革掉了。

  至於年羹堯自己,經內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九卿會審,以「大逆」、「僭越」、「專擅」、「貪黷」、「殘忍」等「九十二款大罪」,議定處分。年家十六歲以上者斬,十五歲以下及婦女發極邊充軍。皇帝的批示是:「著交步軍統領,令其自裁,子年富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發遣雲貴極邊煙瘴之地充軍。妻係宗室之女,著遣還母家。族人為官者俱革職。家貲抄沒入官,其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敢匿養者,以黨附叛逆治罪。又年遐齡、兄年希堯革職免罪。」

  又待為發佈一道上諭給年羹堯,說是看到廷臣所議之條,「朕覽之不禁墜淚」,「今寬爾殊死之罪,令爾自裁,又赦爾父兄伯叔子孫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爾非草木,雖死亦當感涕也!」

  於是,阿齊圖奉旨,監視年羹堯以一條白帛,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死後,傳出他許多軼聞,流傳得最廣泛,為人津津有味在談的是,他當杭州將軍時的一個故事。

  ***

  據說,年羹堯從七月初到杭州接任,至八月底卸任,這一個多月之中,每天都穿著官服在城門口坐鎮,看守城官丁查察姦宄。那時杭州盛傳「年羹堯一夜連降十八級」的荒謬流言,真如俗語所說「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有什麼人理他。唯有一個窮書生,每天進城出城,必遙遙敬禮,然後低頭疾趕而過。

  及至年羹堯一革職,知道性命或將不保,倘或治罪,子孫必皆處死。而有個侍妾,卻已懷孕了,為了想保全一點骨血,所以一直在想如何得以託付一個人才好。

  這個人找到了,便是那窮書生。這天年羹堯喊住他問:「你娶親沒有?」

  「沒有。」

  「你今年多大?」

  「晚生今年三十三。」

  「年過而立,何以尚未婚娶?」

  「只為家境清寒,無力婚娶。」

  「喔,」年羹堯問,「你姓什麼?有沒有功名?」

  「晚生賤姓朱,草字一個真,曾一青衿。」朱真很慚愧地說,「只是三赴秋闈,至今未舉。」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其實。這個年頭兒做了宰相又如何?」年羹堯說,「朱秀才,你酒量如何?」

  「不怎麼深。」

  不怎麼深表示也不淺,年羹堯便邀他小酌。朱真自有受寵若驚之感,但也並不固辭。於是在將軍衙門西花園的涼亭上,設下杯盤,賓主同飲。

  「你不必拘束。」年羹堯說,「也不必當我是將軍,富貴不足道。人生貴適意耳!」說罷,舉杯快飲,神色怡然,真不像是末路的英雄。

  朱真本來是可憐他,此時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英雄的一種褻瀆。便照他的話,盡力想忘掉他曾做過大將軍,穿過四團龍的補服,極人臣未有之榮,然而他辦不到。

  酒喝到月上東山,年羹堯說道:「朱秀才,我想問你,你是不是想做官?」

  朱真有些躊躇,因為他剛說過「富貴不足道」。如果不能拋卻此念,便見得有些不受教了。

  「說實話!」年羹堯不自覺地用命令的口氣。

  「是!」朱真答說,「想做官。」

  「做官是為什麼?」

  「無非圖富貴。」

  「富貴既得之後呢?」年羹堯問,「還想做一番事業?」

  「不、不!」朱真亂搖著手說,「晚生並無此念。」

  年羹堯點點頭說:「你很老實,我看得出來。你再說下去,既得富貴之後又如何?」

  「那就是我公所說的那句話了,人生貴適意耳!」朱真說道:「我看有許多言官,既富且貴,找個人參一下,得大名而去。回到故鄉,還在中年,置下良田華屋,坐擁嬌妻美妾。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年羹堯哈哈大笑,卻有眼淚,不知是真的傷心,還是笑出來的眼淚?

  「我早像你所說的那樣就好了!不過也難,家世所關,遠不如你來得自由自在。」年羹堯神色轉為嚴肅,「朱秀才,我且問你,你剛才的話,出於真心?」

  「是!」

  「如果不做官,而能有那種境遇,你覺得如何?」

  「不做官,似乎不會有那種境遇。」

  「是的。我話說得不太清楚。不做官,就不會有世俗之所謂貴,富也有限。但是,小康之家,不也能夠適意嗎?」

  「說得是!」

  談到這裏,年羹堯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從立即悄然退去,避得遠遠地。朱真人雖老實,也看得出來,他是有機密之事相告,心裏不免惴惴然了。

  「朱兄——」

  一開口便讓朱真嚇了一跳,急急遜席而避,連連作揖:「不敢當,不敢當!」

  這一下搞得年羹堯有些說不下去了,沉吟了一會,率直陳述心裏的感想:「我平白大事奉託,足下如此拘謹,頗有見外之意,莫非我是犯了古人所說『交淺言深』之戒?」

  這兩句話使得朱真大為慚愧,若以世俗之見,自己就是不識抬舉,方之古人之義,更是有負知遇,因而連連否認。

  「不是,不是!」他說,「只是我自顧何人,敢與將軍稱兄道弟,如蒙將軍不棄,就稱我的賤字席珍好了。」

  「席上之珍的席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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