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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皇帝的意思是,期待著年羹堯能致允禟於死,而不讓他落任何惡名。這一點要仔細去考慮,法子多得很,而最好的是一個「困」字。

  這是年羹堯所不能理解的,奪位之局已經大定,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縱使內心不服,亦只得委屈在心,既不敢公然誹謗,更不敢密謀造反。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是自己同胞?所以對於皇帝想「困」住九阿哥這一點,認為是不必要的。

  他自己是這樣的想法,部下有個親信,則更進一步地作了規勸。這個人叫胡期恒,字元方,湖北武陵人。他的父親叫胡獻微,官拜湖北藩司,其時年遐齡正當湖北巡撫,兩人氣味相投,結成至交。所以年羹堯跟胡期恒從小在一起,交情極深。

  到了康熙四十四年,胡期恒中了舉人,皇帝南巡時,胡期恒因為獻詩而授職翰林院典籍。不久,外放為夔州通判,在任恩信相孚,頗得百姓的愛戴,特為他建生祠,供奉他的長生祿位。這是做官最大的榮譽,沒有一個長官不看重的,而況他的上官巡撫,正是總角之交的年羹堯,專折保薦,升為夔州知府,再升川東道。年羹堯由四川總督兼督陝西,複薦胡期恒為西安藩司。胡期恒確是個好官,而且很能幹,年羹堯之言聽計從,自不待言。

  當九阿哥被遣到西寧時,胡期恒便向年羹堯獻議,對待九阿哥,最好敬而遠之,看他行事如何再說。九阿哥頗為機警,知道年羹堯必奉有皇帝的密命,對他嚴加監視,同時他也知道,此時決非可以反抗的時候,所以在西寧安分守己,毫不生事。同時對屬下約束甚嚴,凡是與商民有所交易,絕對不許爭多論少,更莫說仗勢欺人。因此,在西寧只要一提起「九王爺」,都會翹大拇指,說他是「賢王」。

  見此光景,胡期恒便勸年羹堯,應該特別禮遇九阿哥,不但要感化他不會再記著皇帝的仇恨,甚至可以期待他將來為國所用,能替皇上出一番力。

  這個想法自不免天真些。但他跟胡期恒都知道,這樣做法,還能使九阿哥減少對他的敵視。皇帝得位,內靠隆科多,外靠年羹堯,已是滿朝文武,盡人皆知的事實,所以凡是反對皇帝的,亦無不對隆、年二人斥以白眼。年羹堯為了自己的前程,希望能與九阿哥修好,這段心事,只是不便明說。胡期恒明白,亦不便揭破,所以才找理由勸他禮遇九阿哥。

  於是一月之中,總有兩三次,彼此書信往還,雖是泛泛之語,總表示音信不斷,關係不淺。這犯了皇帝的大忌,卻苦於不便在朱諭中指摘,因而在雍正二年底,特召年羹堯陛見。

  年羹堯的恩寵,方興未艾,所以這次奉召陛見,大家都以為必是皇帝因為他平了青海之亂,召進京去,面致慰勉,等他回到西寧,儀仗必又不同。因而無不以加官晉爵作預賀。年羹堯自己亦是這麼在想,如今是太保,回來必是太傅了。

  動身之前,大宴門下幕友,飛觴醉月,逸興遄飛,唯有首席的一位幕友,與年羹堯的關係介乎師友之間的楊介中獨獨銜杯不語,既無善頌善禱之語,亦無惜別的表示,不免使得年羹堯有怏怏不足之意。

  「楊先生,」他畢竟忍不住了,開口問道:「臨歧在即,豈無一言為贈?」

  「我倒是有句話想奉勸大將軍,只恐不肯見納。」

  「楊先生這話錯了。多少人說我驕恣跋扈。可是我不敢自以為是,凡有嘉言,無不拜納,這不但自信得過,亦是舉座堪以作證的。何以楊先生獨以為我會拒諫?」

  「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不說了!」楊介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急流勇退。」

  此言一出,滿座不歡,方在興高彩烈之際,有這麼一句話,豈非大殺風景?年羹堯雖仍含著笑,表示不以為忤,但那笑容已很勉強了。

  「如何?」楊介中對滿座的不滿之色,渾似不見,這樣催問一句,頗有自詡先見之意。

  年羹堯的酒意很濃了,不免發怒,但正當要形諸神色之際,突然省悟,改容相謝。「楊先生,」他說,「容我好好請教!」

  「不敢當!大將軍今天的酒多了,明天一早再談吧!」

  這一來,盛筵自是草草終場。第二天一早,年羹堯去訪楊介中,請教昨天他所說的那四個字,何所據而雲然?

  「大將軍,你以為恩眷如何?是盛呢?還是衰?」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覺得看不出來。」

  「怎麼看不出來?大將軍不去細想而已!」

  「倒要請教。」

  「大將軍請想,年近歲逼,雨雪載途,此時入覲,是不是一件苦事?」楊介中說,「何不等到來春?」

  年羹堯恍然大悟。目下並無必須皇帝面授機宜之事,如果尋常述職,則以皇帝過去體恤之無微不至,必定會想到時入冬令,雨雪紛飛,正是行旅艱苦之時,命他在開春進京。于此可知,恩眷至少已不如過去之隆。見微知著,楊介中的眼光,真可佩服。

  「楊先生,」他說,「多蒙一語指點,啟我愚蒙。不過,我自己覺得並沒有犯什麼大錯,何以皇上會改變態度?」

  「大將軍應該自問,以何曠世的功勞,深蒙四團龍褂之賜?凡人有所予而必有所取,所予愈厚,所取愈不薄。大將軍總有不能讓皇上滿意之處吧?」

  「是的。」年羹堯考慮了好一會說,「楊先生請屈駕到敝齋,我有樣東西,任何人沒有見過的,不妨請楊先生看一看。」

  於是楊介中隨著年羹堯到了衙門裡,在他那間滿目盡是御賜珍品的書房中,看到了皇帝親筆所寫的密旨。

  楊介中倒抽一口冷氣,知道年羹堯被禍不遠了。心裡在想,如果自己一說破,說不定會逼得年羹堯造反,他處處學吳三桂,是很可能造反的。果然如此,禍至更速。說不得只好相機規勸。

  「這個密旨,似乎已無用處。」他說,「青海之亂已平,不虞九阿哥會有什麼掣肘之事。不如繳還為是。」

  「本可繳還,如今倒不能繳了!」

  「乞道其故?」

  「我要留著作個把柄。」年羹堯說,「楊先生,大家都知道,我父子兄弟,出於雍府門下。皇上的性情,我摸得很清楚,在利害關頭上,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要留著這道密旨,做個保命的『鐵券』。」

  聽得這話,楊介中心裡一陣陣發毛:年大將軍是死定了!自己明哲保身,早早脫身為妙。好在年關將近,原該一年一度回鄉度歲,此時不必說破,到了開年托詞寫封信來辭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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