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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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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如言寫了「愛日堂」三字,賜給陳元龍。「愛日」通常是人子愛親之意,由皇帝來寫這兩個字,實在是異數,所以這個故事頗為人傳誦。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陳元龍以老父衰病,奏請「終養」——奉養老親,直待老親壽終,持服期滿再奏請起復,復行官職——七年之後,陳元龍進京,被授為翰林院學士,不久遷吏部侍郎,又放廣西巡撫,頗有惠政。康熙五十七年內調工部尚書。此時又調禮部,正好主持擬定撫遠大將軍回京,迎接儀注一事。 「為什麼是難題呢?」他說,「因為不知道大將軍這次回京,算不算凱旋?如果是凱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辦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親王岳樂受命為定遠平寇大將軍,於康熙十四年討伐吳三桂,歷時五年,方始奏凱班師。皇帝前一天駕臨蘆溝橋郊迎,第二天大將軍到達,一起拜天,叩謝上蒼嘉惠。儀節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凱,當然不能援用成例。陳元龍召集僚屬,幾經斟酌,方始定議。撫遠大將軍抵京之時,皇帝派侍衛一員慰勞;親貴大臣自貝子以下,齊集朝陽門外迎接。進了京城,大將軍詣宮門請安,皇帝在乾清宮召見賜宴,由諸皇子作陪。 覆奏到達御前,皇帝只將賜宴一節刪去,其餘依議。禮部隨即行文各衙門知照,按規定行事。有些人只以為「做此官,行此禮」,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卻別有想法。 這種想法是由熱中而來。他們在想:大將軍既非凱旋還京,本用不著如此鄭重其事,足見皇帝此舉,是在暗示,屬意於皇十四子繼承大位的初心未變。然則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撫遠大將軍,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來的皇帝。倘或此時讓他留下一個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將來不大富大貴? 其中有個輔國公阿布蘭,是廣略貝勒褚英的曾孫。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長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歲時,即以武功賜號為「洪巴圖魯」。滿洲稱勇士為巴圖魯,「洪」可解釋為大,所以「洪巴圖魯」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這個「大勇士」到了二十七歲,更被封為「阿爾哈圖土門貝勒」,譯名叫做「廣略貝勒」。顧名思義,可知不僅勇敢,且多智略。誰知太祖這樣一個有謀有勇的長子,竟會以「作書詛咒」的罪名,圈禁高牆。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歲。據明朝所偵得的實情是,「紅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圖魯」是何名堂,以譯音稱褚英為「紅把兔」,說他諫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將他處死。這件事官書不載,但多少年來,宗室中口頭相傳,都說褚英確是為他父親所殺。 就因為這個緣故,褚英與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紅旗的旗主,封為禮親王;長子岳托封為克勤郡王;三子薩哈璘封為順承郡王,皆是世襲罔替。清朝開國,只有八個王世襲,俗稱「鐵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個。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孫的榮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後,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種是怨恨不休,一種是拼命巴結,想法恰好相反。 拼命巴結的這一類中,有一個叫蘇努,有一個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禩獲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個叫阿布蘭,是蘇努的胞侄,算輩分比撫遠大將軍胤禎晚一輩,這就更便於服低做小了。當大將軍的儀仗過去,胤禎在前呼後擁之中,緩緩策馬而過時,阿布蘭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個人孤零零地單擺浮擱,顯得格外刺目。 阿布蘭卻不管旁人的觀感,等胤禎行得近了,高聲說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蘭,恭迎撫遠大將軍叔王。」 叔王是個新鮮名稱,不過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禎的侄子。見此光景,馬上的「叔王」倒很不過意,但一時想不起來他是哪一房的子孫,只在馬上欠身答禮,很客氣地說:「請起!請起!」 阿布蘭這個舉動,有些驚世駭俗。還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則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對於皇子無下跪之禮,阿布蘭顯然是以儲君視胤禎,才有此逾分的禮節。皇帝曾經一再嚴飭,不准有任何擁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蘭的行為,已大干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蘭的性命都會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無表示。不但如此,還有件形跡更為明顯的事——宗人府因為皇帝御極六十年,特建碑亭,樹立一方神功聖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頌揚備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蘭認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擬,大為稱讚撫遠大將軍的武功。而此文進呈以後,皇帝居然批准了。 這一來,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禎將繼大位,已是鐵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 「發到軍前的十三名御史,」皇帝問道,「近況如何?」 「一發到軍營,兒子依照常規,把他們分派到比較安逸的地方。不過,」胤禎惻然不忍了,「已經有四個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個人?」 「只記得有個叫李元符。」胤禎老實答說,「其餘的,兒子記不起了。」 「這也罷了!」皇帝又問,「那活著的九個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顧?」 「兒子沒有管這些小事。」胤禎答說,「發到軍前來效力的很多,兒子專派一個靠得住的人管。」 「這也不錯!不過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聽得這話,胤禎愣了一下才應聲:「是!兒子記著。」 「光記著還不夠,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諄諄教導的語氣說,「有人說,前明亡於言官,這話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裏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為什麼會成群結黨?為什麼會出以那樣激烈的態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發;或者不問是非,一味撫慰;或者用鎮壓的手段,像俗語所說的,殺雞駭猴,以為用嚴刑可以嚇阻言路。結果,凝成一股戾氣!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這是授以帝皇之學,胤禎很用心地聽完,想一想問道:「阿瑪的意思是,凡是言官,都應該另眼看待?」 「當然!自古以來,凡是盛世,無不重視言官。」 「可是,可是——」胤禎訥訥然說不出來,因為要說的那一句話,似乎非常無禮,不便出口。 「可是什麼?為什麼不說?」 「兒子不敢說。」 「不要緊,你儘管說好了。」 「阿瑪把那十三個言官充了軍,似乎有人在背後會有閒話。」 「是說我不尊重言官?」 胤禎先不敢響,然後陪笑答道:「兒子可不敢這麼說!」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給你機會。」 「給我機會?」胤禎在心裏想,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方始領悟,但還不敢自信。 「阿瑪是說,給兒子一個市恩的機會?」 「也不是市恩,是讓你有個視情形不同,分別作適當處置的機會。」皇帝說道,「言官說的話一樣,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見,心以為善,雖死不悔;有的是激於意氣,一時盲從;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跡,自然要有不同的處置。」 這使得胤禎想起代父從軍的王奕清、奕鴻兩兄弟。王奕清還是奉旨行事,王奕鴻自甘陪伴長兄,同在塞外受苦,更為難能可貴。 於是他說:「兒子想請阿瑪降旨,把王奕鴻放回來,官復原職。」 「這樣做不好!」皇帝大不以為然,「很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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