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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江蘇的州縣官,在任往往不滿四年,移公濟私,挖肉補瘡,只求敷衍得上官在眼前不要追比賦追得太嚴;卸任時會發生怎樣的後果,無暇計及。尤其是余國柱當巡撫的那兩年,只求大飽私囊,根本不顧屬下的死活;現在大家聽得湯斌這一番大破積習、掃除陰霾而見青天的話,無不振奮鼓舞,磕著頭說:「這一下有活路了。」

  但是,湯斌也知道光是他不要錢,還是不夠的,所以又找了司道來說:「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不准要知府的錢;知府不准要州縣的錢;州縣不准要書辦、百姓的錢。誰要錢,誰負責任;這是要刷新整個風氣,我不能容許『一粒耗子屎,壞了一鍋粥』!」

  「大人的告誡,屬員一定聽從。」有個道員說:「只是屬員有屬員的困難,也得求大人體諒。」

  「你說。」湯斌這樣保證,「只要真的有困難,我一定替你們設法消除。」

  「京朝官員,過境甚多,供應浩繁,賠累不起。」

  「要如何供應?莫非頓頓要吃海菜席?」湯斌又說:「供應過境官員,一葷一素就可以了,准予在公款開支,其餘夫馬等等,一概按照規定辦理。如果有嚕嗦需索的,把他送到我這裡來,我自有辦法處置。」

  「這就是了!」那道員欣然說道,「有大人擔待,屬員樂得省事。」

  由於湯斌的清廉耿直,言行必符,早已為京中官員所知,因而公差路過江蘇,都絕了妄念,鼓棹而過,一概不擾。司道州縣既不必糜費招待,更不必送什麼紅包;自然也就不必動歪腦筋去「找外快」。江蘇的政風,在短短幾個月內,丕然一變。

  官員清廉,百姓的負擔減輕,完納錢糧,當然踴躍;湯斌又一再奏請減賦,免除舊欠。凡是能夠使得百姓獲得實惠的事,無不全力以赴;同樣地,足以騷擾地方的舉動,無不禁除。

  有個縣分,上了一張稟呈,說是這一縣湖蕩中的蓮子、芡實,出產甚豐,照例應報部列為貢品——進貢到京,備皇帝食用。

  湯斌接到稟呈,批了兩個字:「不准!」

  「不准!」是不准報部。想出這個花樣來的是一名積年書辦,藉此想立個名目,好假公濟私,從中侵吞;巡撫衙門的書辦跟他有勾結,他向湯斌進言:「大人,這是例規,地方上出產了好東西,照例要進貢。」

  「例自人作。」湯斌這樣回答他:「寬一分則老百姓受一分之益。而況蓮子、芡實,不是年年豐收;一報部就成了定例,遇到歉收的年分怎麼辦?」

  就因為他這樣處處顧念百姓的利益,所以半年工夫,就受到江蘇人極深的愛戴,令出必行,心悅誠服;到了這樣的地步,湯斌知道可以著手來移風易俗了。

  蘇州婦女好入廟燒香,崇奉淫祀。這是湯斌在京裡,就聽人說過的。改革風俗,他首先從此入手。

  湯斌在京裡與有名的詩家,號漁洋的王士禎相熟,他是順治十二年的進士,授職揚州推官,一做做了九年,對於江南的情形,極其熟悉,湯斌受命赴江蘇之前,曾特地向他去請教江蘇的民情風俗。

  王漁洋對於蘇州相當不滿,他說:蘇州人有嗜好,鬥馬弔牌,吃河豚,敬五通神。又說:蘇州婦女入寺廟燒香,招引遊蜂浪蝶,最是傷風敗俗的陋習。

  湯斌不願先入之見亙在胸中,所以王漁洋的話雖記在心裡,卻不願一到任就出告示,雷厲風行地禁止;同時剛接印就忙著接駕,隨後又扈從到江寧,忙得連公事都在船上辦,自然顧不到此。

  接上來是報災、勘災、清理漕糧,奏請減免緩徵,這都是與民生有關的要務,當然也沒有功夫去問,如何婦女入寺廟燒香,會做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來?這時細細訪查,才知道王漁洋所說的「三好」,除了吃河豚是個人輕生以搏口腹之欲,與人無尤亦無害之外,其餘鬥馬弔牌,敬五通神,其害不可勝言。婦女入寺廟燒香,實在是「冶遊」,無怪乎傷風敗俗了。

  湯斌曾經微服私訪過,燒香婦女的裝飾,首先就讓他看不入眼。如說敬神還願,雖是迷信,但是持一片虔敬,也還罷了;濃妝艷抹,顧盼生姿,這那裡是來燒香?上焉者,借「燒香」之名,稟明翁姑,名正言順地出來遊逛;下焉者,簡直就是來覓外遇。

  而且燒香應該只在佛殿,事了就走,毫無沾染流連才是,蘇州婦女不然,往往「隨喜」到增寮禪房,曲徑通處,花木深深,頭皮剃得又青又亮的年輕和尚,穿著簇新的玄綢僧服,算是「知客」僧,待茶進齋,陪著說笑。然後是寫緣簿,大把的銀子施捨,逗留終日,是不是結上了「歡喜緣」,往往是無可究詰之事。

  因為寺廟是靚妝艷服婦女集中之地,所以遊手好閒的浪蕩子弟、地痞流氓,每日必到,「小人閒居為不樂」,何況本來就沒有安著好心,於是爭風吃醋,哄嚇詐騙的情事。層出不窮。至於調笑戲謔,到兩情相悅時,或則私奔,或則苟合;這些風流罪過,更是不在話下。

  香火一盛,必有賽會,這是廟祝神棍的生財大道。也最容易歆動深閨幼婦、懷春少女,既然叫「賽」,就必得爭妍鬥勝,別出心裁,在雜陳的百戲中,出人頭地——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花樣,有一種肉身提爐,明晃晃的一隻銅鉤,穿臂而過,鉤子上是一條長可及地的鍊子,懸著一隻擦得雪亮的銅香爐,燒著檀香,手臂平抬,昂步而過,那一副英雄氣概,襯著裸露的上半身,寬闊胸膛,雪白皮肉,這一副風流氣魄,真教幼婦少女,心裡有十七八個吊桶在起落。而銅鉤扎處,血痕斑駁,更教一寸芳心,憐痛不止。於是目挑眉語,那怕是三貞九烈、閨訓謹嚴的大家女眷,也忍不住燭前月下,悄然思量。這都是由於婦女受到寺廟燒香引出來的魔障。

  獻肉身提爐的這些無賴少年,十九好勇鬥狠;學了些花拳繡腿,自以為不可一世,睚眥之怨,動輒加以暴力。其中還有專靠為人打架為生的,蘇州人文弱的居多,有些人與人有仇,憤無以洩,而自己又不敢跟人拚上一拚,便可以花錢雇用這些無賴去打人,打到對方告饒為止,名叫「打降」。打降的少年,為了得人錢財,表示賣命,每每裸著上半身上陣;此輩又喜紋身,胸前背後,手臂手背,刺出各種龍蛇斑駁的花紋,以示英武,這卻又是容易為蕩婦淫娃動心的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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