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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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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賜履也是理學家,頗得聖眷,但他的理學還是在口頭上的居多,遇到利害關頭,不免露了狐狸尾巴——康熙十五年,與索額圖、杜立德同為大學士;有件陝南總督的奏疏;熊賜履「票簽」錯了,深恐為皇帝所譴責,為求彌補,撕了一張屬於杜立德所用的「票簽」改寫,把原來的草簽嚼爛了吞在肚子裡。他這樣做法,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那知為一個在旗的內閣中書所發覺;等杜立德追究其事,那內閣中書說出實情,杜立德大為不滿,告訴了索額圖,面奏皇帝,交部議處。 吏部議奏:「熊賜履票簽錯誤,欲諉咎同官杜立德,改寫草簽復私取嚼毀,有失大臣之體,應革職。」皇帝雖對熊賜履的印象不壞,但他深知任何曠古絕今的賢主,只要不重視法紀,偏聽袒護,就絕不可能出現盛世;因而以異常遺憾的心情,批准了吏部的奏議。 熊賜履罷職以後,不回湖北原籍、僑居江寧;皇帝寬厚,命江寧織造常加接濟;此時問到湯斌,也是一番念舊之意。 湯斌到任不久,而且還未到過江寧,自然不會了解熊賜履的近況,照實回答。皇帝便又問起另一個人。 這個人叫于成龍——同時有兩個于成龍,而小于成龍曾受老于成龍的提拔。老于成龍字北溟,是山西永寧人,明朝崇禎年間的副榜,順治十八年赴吏部報到選官,選上了廣西羅城知縣。這個地方在萬山叢中,瘴癘甚烈,而且都是猺人、苗人,獷悍無比;以前是化外之地,新近才隸入版圖,四十五歲的于成龍,是羅城破天荒的一個縣官,自然也是破天荒的一個漢官。 于成龍持著孔孟,行必忠,言必信,所以蠻貊之鄉,居然能大行其道,農田水利,教育社倉,次第興起,在官七年,與猺苗相親如家人父子。 康熙六年,于成龍以總督盧興祖特薦,升任四川合州知州;四川經明末之亂,張獻忠殺人如麻,幾千里人煙蕭條,合州老百姓只有一百多人,賦額只有十五兩銀子,而大兵過境,供應浩繁;這樣一個地方,于成龍有本事在一個月以後,能夠增加到一千戶人家,免徭役,辦農貸。搞到欣欣向榮時,他又調了差,這次是當湖北黃岡同知。 同知是武職文官,手下有兵,職司治安;黃岡有一處岐亭,出強盜,白晝行劫,肆無忌憚,歷任同知都無法捕治,于成龍化裝成一個乞丐,深入盜窟,共同生活了十幾天,把他們做的案子、藏匿的處所,打聽得清清楚楚。回到衙門,發兵逮捕,如甕中捉鼈,捉了來審問;叫強盜抬頭看了看,才知道是一同起臥的那個「乞丐」,自然不須狡賴。經此一治,黃岡就再無強盜立足的餘地了。 康熙十三年,于成龍署理武昌知府,遇上吳三桂造反,大軍征剿,命于成龍在岳州造浮橋,剛剛造成功,山洪暴發,沖毀了浮橋,因而丟了官。後來因為招撫盜賊的功勞復職,以後一路扶搖直上,升道員,升福建按察使,升藩司,康熙十九年升為直隸巡撫,皇帝召見,嘉許他為「天下清官第一。」 于成龍在直隸時,屬下的另一個于成龍,正當通州知州,此人字振中,漢軍鑲黃旗人,由蔭生當直隸樂亭知縣起家,也是個極好的好官;所以老于成龍調任江南、江西總督時,特地奏調小于成龍,升任江寧知府。 老于成龍已經死了,皇帝此時所問的是小于成龍。湯斌一到任就聽說此人能幹而清廉,善政極多;當時便極口稱讚。皇帝便說:「我預備要升他的官。他跟靳輔同旗,如果和衷共濟,河工一定會大有起色。下游到底該不該濬,我亦不能聽靳輔的一面之詞。你回任後,細細打聽地方父老的意見,看是怎麼說法?定了定旨,我派于成龍去幫靳輔,務必要除河患,方能於民生有益;踵事增華,開幾條大路,造些大房子,而老百姓常常泡在水裡,這叫什麼善政?」 湯斌啣命回任,立刻遵照旨意,親自赴沿河各地,問民疾苦。 老百姓對地方興革,什麼是秕政①,什麼是好事,大致都是眾口一詞,唯獨對治理黃河,意見不一,有的說築堤束水的好,有的說應該濬深海口,因此對靳輔的評價不一,而不滿他的,卻居多數。 (①秕,粟結實而裡面是空的,叫秕。比喻不良;如「秕政」。) 這就使得湯斌很詫異了,無論如何靳輔的勇氣毅力,清廉勤勞,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治河七年,功績俱在,這樣的人,還會不得百姓擁戴,豈不教天下清官和好官寒心? 訪問得多了,湯斌終於明白了老百姓對靳輔的不滿,是因為他為了增加國庫的收入,將下游涸出的土地,改為屯田,老百姓領種必須納糧。雖說為了償還工程費用,但頻年災荒,還屬於與民休息的時期,湯斌亦覺得靳輔的做法,還有斟酌的餘地。 但是,對於靳輔的另一個計劃,湯斌卻是衷心讚揚。從來治黃河,必兼治運河,因為黃河不但與運河相通,而且有一段是黃運不分的;這一段是起於淮陰西南的清口,往西北一百八十里,借用黃河為運河,然後在宿遷以北再入運口;這一百八十里風濤險惡,南來的漕船,一不小心就會沉沒。靳輔的計劃,就是要避去這一百八十里的風濤之險,他預備從宿遷北面的駱馬湖,開一條渠,到張莊地方,定名為「中河」;這一下,運河的船隻,出清口幾里路,就可越黃河而北,自中河入運河,比較方便安全得多了。 這時參與河工的還有一個于成龍,他由江寧知府擢升為安徽按察使,奉旨幫助靳輔治理黃河上游;他的意見與靳輔不同,認為開中河毫無用處,仍以疏濬海口為宜。湯斌也參與會議,因為對治河還未有深切的研究,所以無從判斷其是非,只能奏請朝廷裁決。 河工雖然緊要,到底有專人在負責,不至於使湯斌增加額外的負擔,在他的本職範圍內,有幾件大事要辦,第一是清理田賦;江蘇賦額特重,蘇州、常州兩府的賦額,與大省一百多縣的總額相等,每年徵收不足,欠額愈積愈多,部裡要求新舊並徵,以致十天之中,倒有七天是比期;老百姓固然欲哭無淚,各州縣官亦受累無窮。彼此為了顧惜功名,或者皮肉少吃苦都是正賦不完,先送紅包,希望不要追比得太緊。這一來,新舊兩欠就永沒有完得清的時候。 湯斌知道了這些情形,特地召集屬下縣官到省,開誠布公地說:「你們送上官紅包,由於上官是巧宦,將來升了官可以照應你們。可是,我告訴你們,現在來做江蘇巡撫的——就是我,已經絕意升遷;我將來亦不會升官,亦無法照應你們。那麼,我倒請問你們,何苦拿了公款來賄賂我?過去的不談,從今以後,一起改過,如果你們稱職。我能提拔你們的一定提拔:如果不稱職,只要不鬧虧空,即令考成不好,罷官回去,還可以安享餘年,想想看,你們常常提了前任官員的妻子,查問產業,追比虧空;他們的虧空,就是送上官紅包鬧出來的。如果不改,你們的妻子又會為後任追比,何苦來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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