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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此外就只像陸隴其、萬斯同等人,慕名來訪,除談學問以外,沒有一句話及於利祿。其中有一個是同鄉舊交,過從較密;此人姓宋,單名一個犖字,號叫牧仲,河南商邱人,是大學士宋權的兒子。

  宋權是前明天啓五年的進士,崇禎十七年當到順天巡撫,駐於密雲;到任第三天,李自成陷京師,崇禎帝殉國。宋權不敢棄官自全,用計殺了李自成的部將黃錠,維護地方治安。多爾袞入關,命宋權仍舊當順天巡撫,在任內上了一道有名的奏疏:

  「舊主御宇,十有七年,宵衣旰食,聲色玩好,一無所嗜。不幸有君無臣,釀成大亂,幸逢聖主殲亂復仇,祭葬以禮;倘蒙敕議廟號,以光萬世,則仁至義盡,天下咸頌。」

  因此,清朝諡崇禎帝為「莊烈愍皇帝」,陵寢名為「思陵」。宋權在同一奏疏中又說:

  「明朝軍需浩繁,致有加派,有司假公經私,明徵外有暗徵,公派外有私派,民困已極!請照萬曆初年為正額,其餘加增,悉予蠲免。」

  明朝末年在田地上的加派,搞成老百姓不得不棄田而逃的怪現象,一方面田地荒蕪,連年災荒;一方面鋌而走險,為流寇所裹脅,所以宋權這一建議,實在是經世濟民的謨猷;多爾袞欣然嘉納,而天下有多少人受惠於宋權這一番話的,已無從估計。

  到了順治四年,宋權擢升為國史院大學士;那時宋犖己十四歲,以大臣子弟而被派為侍衛,以後調任外官,這時復調回京,任職理藩院院判,他跟湯斌從小就熟識,又最佩服湯斌,如今異地重逢,倍覺親熱,所以經常到野寺中來相訪,論關係在師友之間,每來總要請教文章政事,湯斌知無不言,視如兄弟。由於投契的緣故,兩人結成了親家,宋犖將他的長女,許配給湯斌的第三個兒子,今年十九歲的湯沆。

  禮部書吏,特地到野寺來通知,博學弘詞的試期,已經決定,定在三月初一。接著,宋犖帶來了更詳細的消息。

  「儀制是,先在太和殿前行禮,然後在體仁閣下應試。」宋犖說:「試畢賜宴,待遇十分優厚。」

  「喔。」湯斌問道:「應試的一共有多少?」

  「大概只有五十個人左右。」宋犖又說:「陸稼書不幸,老太爺在原藉故世了。訃音一到,他痛哭失聲,當天踉踉蹌蹌,徒步出都,赤足麻鞋,雙目盡腫,看樣子竟如瘋了似地!」他不斷讚嘆:「孝子!孝子!」

  湯斌嚴肅地點頭,心裡的感想很複雜,既為陸隴其悲哀,又為陸隴其欣慰——或者說是他自己感到欣慰,有陸隴其這樣一個言行一致,無忝倫常的道義之交。

  「還有一個孝子是李因篤。他是這次應徵的四布衣之一。」宋犖問道:「湯大哥可知道李因篤其人?」

  「李天生,如何不知?」湯斌答道:「他是陝西富平人,與顧炎武至好。其人慷慨重氣節,為學精於音韻;又熟於明朝史事。我在潼關的時候,曾數次想見他一面,因為分不開身,未能如願。聽說他也是孝子,十分可敬。」

  「是的。這一次被薦,他以母老的理由辭謝,地方大吏,必欲羅致;李天生決心一死,不肯上路。後來是他老母垂涕以道,七十老人,何所倚靠?李天生才迫不得已就徵!」

  「唉!」湯斌忽發感慨,「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倫常與修齊治平的大道一樣,原是一貫的;而有時偏偏忠孝不能兩全!」

  「那麼,」宋犖問道:「到底是盡忠呢?還是盡孝!」

  「這要看各人的機緣、境遇,有時盡忠,有時盡孝,不可一概而論。如李天生這樣的情形,自以盡孝為是。」

  「是!」宋犖心悅誠服地說:「湯大哥這話,才是講恕道的持平之論。」

  「所謂『四布衣』,還有三位是何許人?」湯斌問說。

  「這三個人,早已簡在帝心,稱之謂『三布衣』,是慈谿姜宸英,無錫嚴繩孫,嘉興朱彝尊;真是『英雄出少年』,如今聲名最盛的是朱彝尊。」

  「是跟陳其年合刻《朱陳村詞》的朱竹垞麼?」

  「是的。」宋犖接著又介紹姜宸英和嚴繩孫——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慈谿人,經史百家,無所不覽,詩與古文,都是一代能手。為人孝友而耿直。宋犖說他亦頗佩服湯斌。

  嚴繩孫字蓀友,是個神童,六歲就能寫逕尺的大字。他讀書不重記誦,一卷書能夠讀一天,讀了想,想了讀,所以一卷書不經他的眼則已;一經眼,精義便都在他腹笥①中了。他的性情高潔,不慕榮利文字如其人,古文詩詞,無不蘊藉深秀,豐神獨絕,而且能書善畫,多才多藝。

  (①笥,古時用竹或葦作的盛飯或放衣物的方形器具。)

  湯斌雖對這些風雅之事,不甚愛好;但聽了宋犖的話,亦不禁神往,心裡打算,到應試那天,要見識見識這些文采風流的江南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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