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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這時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湯斌接到部文,舉行「大計」——考察百官,在明朝是六年一次,逢己、亥兩年舉行,京官稱為「京察」,外官稱為「大計」;人清改為三年一次,由吏部規定辦法,分行各省舉行。特別優秀的官員,由地方大吏,特疏「舉薦卓異」。湯斌接到公文,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吳江縣知縣郭琇。

  此人是山東即墨人,字華野。以「榜下即用」的進士,分發江蘇,奉委吳江知縣,才幹卓越,頗有政聲,但有一樣名聲不好:「郭大爺就是喜歡錢!」吳江的百姓都這樣說。

  湯斌對待屬吏,一向先教誨、後責成,真的不上進、不改過,才上疏奏劾;所以聽得郭琇的貪名,下了一道公文,召他上省面談。

  吳江密邇蘇州,郭琇一到就上巡撫衙門,湯斌在花廳接見,看他年紀甚輕而衣飾樸素,不像是個飲食起居講究享受的人,於是這樣問道:「聽說你在吳江苛斂,不法之財很不少,是不是都寄回山東買回置產去了?」

  「請大人行文山東巡撫衙門徹查,如有一分郭琇所置的田地,我甘受重典。」

  「那麼你並無貪污的事實?」

  「有!」郭琇答道:「前任巡撫,是大人的同年,為人如何?大人深知。如果我不能填他的貪壑,就得丟官,丟官就不能替老百姓做事了。」

  「這也算一項道理?」湯斌笑道,「你自己不覺得強詞奪理?」

  「遇見大人這樣的上官,才能講理、」郭琇說道:「我請大人寬我一月限期,倘仍如以前一樣,請大人立置典刑。」

  「可以。我給你一個月限期。如果不改,請你自劾。」

  郭琇連聲答應。回到吳江縣衙門,親自動手,率領僕役,將大堂內外,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坐堂召集三班六房說:「以前的知縣郭琇,已經死了;現在是另外一個知縣郭琇。如果你們假借名義,在外胡作非為;你們要想到,現在是不要錢、不怕死的新郭琇當知縣。」

  大家都知道郭琇的脾氣,凡事不說則已,說了一定做到,因而各具戒心,相約斂手。而郭琇也是一點都不肯放鬆,明查暗訪,不准屬下舞任何弊。這樣一個月下來,特地上省,稟見巡撫覆命。

  湯斌看到郭琇的手本,開中門親自迎接,一見面就說:「老兄的毅力決心,可佩之至。我一定要奏報朝廷,特予褒獎。」

  「多謝大人成全之德。」郭琇深深下拜。「郭琇能夠無忝所生,都出大人之賜。能容我補過贖罪,已經感激不盡,何敢再邀褒獎?我今天來見大人,一則是覆命,二則是有所報答。」

  「不敢,不敢!請坐了細談。」湯斌猜想郭琇的所謂「報答」,一定是對地方的興革,有所建議,所以欣然接待。

  郭琇倒是有一番建議,但與地方政事無關,「這一個月裡,我不斷想到,廉吏易為亦不易為;遇到大人這樣的長官,做一個廉吏不難。推己及人,大人許我為廉吏,朝廷可許大人做清官?我不能不關心。」

  「多謝厚愛。」湯斌答道,「聖主在上,沒有不能做清官的道理。我望六之年,捧檄複出,正因為時逢明主,是大有可為之時。老兄這話,我倒真要請教。」

  「聖主在上,僉壬在側。大人可許我直言,可容我畢詞?」

  「當然,儘管請。」

  「前任余撫台與大人同榜,但知其人之深,大人恐不如我——」

  郭琇從余國柱談起,談到權臣明珠;余國柱在江蘇的搜括。為明珠所授意。此外則皇帝寵信的南書房翰林高士奇;熊賜履的門生、顧炎武的外甥徐乾學,攬權索賄,一時有「四方玉帛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淡人」的口號,「東海」是徐氏的郡望,淡人則是高士奇的別號,由此兩句口號,可以想見其中的卑鄙齷齪。舉世滔滔,眾濁獨清,便成為反常的現象;因此,郭琇提出兩個疑問:第一、朝中用事的大老,能不能容湯斌一塵不染?第二、倘或開口索賄,湯斌如何應付?

  「我報答大人者,即是提醒大人這兩句話。」郭琇說道:「大人不曾體會得貪讀之心,不知此輩的險惡;江蘇膏腴之地,為此輩的利藪,豈肯容大人在此做清官?如果所欲不遂,一定設法排擠大人去位。聖主在上,固然不錯,但耳目畢竟有限,難免不受蒙蔽。這一層,大人可曾想過?」

  湯斌靜靜聽完,久久不答;躊躇又躊躇,才慢吞吞地答道:「蒙老兄如此厚愛,論理料事又是如此透徹,我就跟老兄實說了吧,最近有人來跟我說,我奏報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二年積欠的錢糧,改為分年帶征;睢甯、沐陽、邳州、泰州,以及西淮、揚州、徐州等地水災,豁免前兩年的欠賦,減了本年的新課,都靠明相國的力量,江蘇百姓,宜有報答,他們要我四十萬。」

  「如何!」郭琇拍著大腿,「大人如何答覆?」

  「我能答覆他什麼?唯有置之不理。」

  「這絕不是辦法。」郭琇說道:「我有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說?」

  「你說!」

  「我與在籍紳士也曾談過,幾乎異口同聲,不願大人為難。」郭琇很謹慎地說,「大人如果不便出面,盡可不聞不問。」

  這話說得語氣曖昧,湯斌一時不解,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他當然知道老百姓的愛戴,巴不得他長生不老,一輩子當江蘇巡撫,所謂「不願大人為難」自是意指朝中有人索賄,由地方來應付;這應付無非是湊成一筆巨數,填京朝大官的貪壑。這話如果明說,知道他絕不能同意,郭琇所說的「盡可不聞不問」,正就是此意。

  想是想明白了,總有些令人不信。前明好官獲罪要錢來折贖,部民醵金相援,如他老師孫奇逢救左光鬥的故事,已經難能可貴;地方百姓湊錢來替長官行賄,那可以說是千古創聞,而況數目又如是之巨!

  這樣想著,覺得表示態度,亦屬多餘,便即笑道:「老兄一月之前方自洗堂廡,如何又管此閒事!」

  這一說,郭琇就無法再往下談了,但心跡不能不表明,「大人,」他說,「若非與大人有關,我何苦管閒事?」

  「盛情可感!」湯斌說道:「但望與我一樣堅持,就是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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