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清官冊 | 上頁 下頁


  「可以!」陸隴其說:「這一案尚未申詳上去,不必報盜殺——本來也還不知道,是不是盜殺?或者另有仇家,或者有人一時見財起意。都未可知。」

  李書辦打點文書,報的是「是仇是盜,尚在鞠問」,同時在外面放出風聲去,說是仇殺無疑。那些捕快們,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裡則在加緊緝查;果然,不久發現一個以前有案而久未露面的小毛賊,衣衫光鮮,得意洋洋。問他錢的來路,卻是支吾其詞,沒有個可以令人相信的解釋。這就不用客氣了,下手抓到監獄裡,一訊而昭;然後請大老爺坐堂,指供歷歷,絕無虛假,這件命案是確確實實,漂漂亮亮地破獲了。

  等把獲盜定罪的公文,申詳上臺,到了慕天顏那裡,一件公文化做兩件,謀財害命一案,報到刑部;殺人償命,依律定了「斬監候」的死罪,自然照準,只待秋後「勾決」處斬。

  另外還有一案,是專門對付陸隴其的;慕天顏劾他「諱盜」。奏章到京,照例「交部議奏」;這個部是六部之首的吏部,考核官員功過的一司叫做「考功司」,司裡為首的叫做「掌印郎中」,下面有郎中、員外、主事等等官員,分職辦事,統名「司官」。

  司官是不懂公事的,讀過書的懂道理;那些滿洲的官司,沒有讀過書的,懂人情世故,他們做官談公事,就靠情理來判斷是非曲直。然而公事並不是處處講情理的;第一要講「例」,過去像這類案子是如何如何辦理,就叫「成例」。這些成例只有一種人知道,就是書吏,又名書辦——這是個世襲的職位,雖有「三年退卯」的規矩,其實換名不換人,張三是他,李四也是他。

  陸隴其的案子到了一名趙書辦手裡,想都用不著想,照慕天顏的意思,辦了議複的奏稿,以「諱盜」的罪名,定了「革職」的處分。

  書辦稱司官「老爺」;司官稱書辦「先生」。考功司掌印郎中「李老爺」看到奏稿,把「趙先生」請了來商量。

  「趙先生!」李郎中照多少年來的慣例,跟與他「身分」懸殊的趙書辦,站著講話,「這件案子怕不能這麼辦吧?」

  「是這麼辦。陸某人初報不指出是盜,就是諱盜,應該革職。」

  「那時真凶還沒有抓到,所以原報『是仇是盜,尚待搞問』,似乎沒有錯。」

  「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趙書辦立刻頂了過去,「成例俱在,還有什麼話說?」

  「例案不止這一件,可以不可以引用別的例案;從輕處分?」

  趙書辦把那個頭搖得博浪鼓似地:「李老爺,」他將手一指,「例案都在那裡,你自己去找好了。」

  一聽這話,李郎中氣餒了,一屋子的檔案,堆得碰到天花板,到哪裡去找?於是再低聲下氣地商量,「這陸隴其是清官,能保全總要保全他。趙先生,你說是不是呢?」

  不提清官還好,提到清官「趙先生」越發有氣,心裡在說:天下都是清官,叫我喝西北風?於是冷笑一聲,撇著嘴說:「清官值幾個錢一斤?」

  部文到了江寧,慕天顏委了一員「摘印官」到嘉定;老百姓憤無所泄,幾乎要揍那「摘印官」,虧得陸隴其親自出面彈壓,才沒有鬧出不可收拾的亂子來。

  陸隴其的移交隨時可辦,因為庫存和帳目清清楚楚;交了印信,雇好一隻船,把他自己的幾箱書,和他太太的一架用熟了的織機先搬了上去,然後坐轎到碼頭上船。

  嘉定的老百姓家家跪香,有的痛哭失聲,有的「攀轅」——拉住轎杠不放,口口聲聲只喊:「青天大老爺走不得!」害得陸太太在轎子裡把眼睛都哭腫了。

  陸隴其家住平湖。他家的始祖就是唐朝的名臣陸蟄,一部《陸宣公奏議》,為千古循吏,奉為金科玉律。陸家在嘉興、平湖一帶是巨族,雖在明朝嘉靖年間,出過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那樣的佞臣,但耕讀家風,世世不替;陸隴其對一官得失,毫不在意,只覺得不能為百姓多做點事,是一遺憾。但得有這個機會,回家侍奉高堂雙親,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所以回到平湖,絲毫不見罷官歸裡的失意之態。

  侍親讀書的清閒日子,過不了多久;當地的縣令親自登門拜訪,直道來意,是奉旨徵召入京,應試博學弘儒;舉薦他的是二部主事吳源起,說他「理學人程朱之寶室,文章登韓柳之堂」;又說他「理學純深,文行無愧。」陸隴其自然有知己之感。

  但是,老父年邁多病,做兒子的深伯承歡之日無多,因而堅決辭謝。最後讓老太爺知道了,教訓兒子:方在壯年,正是出力報國救民的時候,何可自鳴清高?他問:「你可記得朱子答曾無疑的話?」

  陸隴其怎麼不記得?隨即琅琅背誦:「『孝悌忠信,雖只是此一事,然須見得天下義理,表裡通透,則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個死地孝悌忠信,雖能持守終身,不致失墜,亦不免但為鄉曲之常人。』」

  「我如何願你為鄉曲之常人?」陸老太爺接著他的話說,「你如果只知報國之日長,待親之日短,便是死守著一個孝字的表面;與忠信不相干。只為你盡孝,倒像是我耽誤了你報國救民的機會。你須推我之心為心,勉為好官,豈不就是盡了孝了?『孝悌忠信,表裡通透』原須如此講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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