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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近讀余英時《方以智晚節考》,考定方以智於康熙十年,因案被逮,自裁于文文山詩:「惶恐灘頭說惶恐」的惶恐灘。餘君之言如此:

  「密之若於歷史上求人格之『認同』,則文山實其首選。甲申之歲,密之不死,可以見諒于世人者也。辛亥(康熙十年)再陷縲絏,上距永曆之亡,亦既已十易寒暑矣!此時而仍不惜對簿虜廷,苟延殘喘,密之雖號愚者,餘知其決不出此也。然而古人有言,死得其所。就密之當時所處之情勢言,其最適當之死所,殆莫若惶恐灘若。……次子中通題其詩曰《惶恐集》,幼子中履亦顏其齋曰『汗青閣』。此決非因偶然巧合,遂得附會。」論斷固甚精當,但方以智所犯究系何案,未能考獲。餘君又言:

  「今據中履《宗老臣梅先生七十序》,可見至少辛亥之難,密之子孫皆在被收之列,無得免者。此事又見中履《亡妻張氏行略》。其言曰:『先公晚遭患難,餘侍左右,不復能顧家。家人齏粉在俄頃,吏卒洶洶圍守。』中履兩言『全家齏粉』,決非行文誇張。則密之罪狀,必屬謀反之類。蓋依律,非大逆不能牽累及於子孫也。若更參照魏季子所言,聞者咋舌搖手,如疫癘猛火不敢近,其事豈不昭然若揭乎?惜今所能推知者,僅止於此。至於構陷者究屬何人,其所持之具體理由又為何,苟無新史料發現,恐終將成為千古疑案矣!」

  筆者的看法不然,此案如能深入細考,疑團未必不能破。如前所述「方學士」、「方學詩」的誤會,即在提供一條線索。

  茲先簡述方以智生平。《清史稿》本傳: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父孔照,明湖廣巡撫,為楊嗣昌劾下獄,以智懷血疏訟冤得釋,事具《明史》。」

  按:方以智為父訟冤一事,名聞天下。如緹縈上書救父,論本人有罪無罪,猶在其次,得救的主要原因,在孝思感格天子。《明史卷二百六十.方孔照傳》:

  「方孔照字潛夫,桐城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天啟初為職方員外郎,忤崔呈秀削籍。崇禎元年起故官,夏歸,定桐城民變,還朝;十一年以右僉都禦史巡撫湖廣,擊賊八戰八捷。時 (熊)文燦納獻忠降,處之穀城;孔照條上八議,言主撫之誤,不聽。而陰厲士馬備戰守;已而賊果叛,如孔照言……會(楊)嗣昌代文燦……嗣昌既以孔照撫議異己也;又忮其言中,遂因事獨劾孔照,逮下詔獄。子簡討以智,國變複棄家為僧,號『無可』者也;伏闕訟父冤,膝行沙壑者兩年,帝為心動,下議:孔照護陵寢功多,減死戍紹興。」

  「簡討」即「檢討」。方以智以崇禎十三年進士,授翰林院檢討,為四公子中唯一通籍者。所謂「護陵寢功多」,乃指「顯陵」。世宗以外藩入承大統,其父與獻王葬於湖北鍾祥松林山。「帝為心動」一節,又見《清史稿.方以智傳》:

  其閉關高坐時也,友人錢澄之亦客金陵。遇故中官為僧者,問以智;澄之曰:「君豈曾識耶?」曰:「非也!昔侍先皇,一日朝罷,上忽歎曰:『求忠君必於孝子。』如是者再。某跪請故,上曰:『早禦經筵,有講官父,巡撫河南,坐失機,問大辟,某熏衣飾,容止如常時,不孝若此,能為忠乎?聞新進士方以智父亦系獄,日號泣持疏求救,此亦人子也!』言訖複歎,俄釋孔照而辟河南巡撫。外廷亦知其故乎?」澄之述其語告以智,以智伏地哭失聲。

  按:此記中「中官」所說的後半段,與事實有出入,方孔照出獄戍紹興,不可能當河南巡撫。崇禎所說「問大辟」的河南巡撫為李仙風。崇禎十四年正月,李自成陷洛陽,乘勝圍開封。巡按禦史高名衡守城,李仙風自河北馳援,解圍。《明史二百六十七.高名衡傳》。

  「仙風既還,與名衡互訐奏。帝以陷福藩罪,詔逮仙風,以襄陽兵備副使張克儉代。」

  當李自成破京時,方以智正在京供職。《清史稿》本傳:

  「會李自成破潼關,范景文疏薦以智。召對德政殿,語中機要。上撫幾稱善,以忤執政意不果用。京師陷,以智哭臨殯宮,至東華門被執,加刑毒,兩足骨見不屈。」

  按:范景文原任南京兵部尚書,即《板橋雜記》作者余淡心所說的「南大司馬」。後以楊嗣昌奪情輔政,上疏力爭不可,忤旨革職。崇禎十五年複起,召拜刑部尚書,旋改工部。李自成破潼關在崇禎十六年十月,其時首輔為陳演,乃是溫體仁一系,宜乎方以智不見用。

  范景文入相在崇禎十七年二月。崇禎在位十七年,共用過五十個宰相,而正人君子只有屬於東林的文震孟、錢龍錫、孫承宗、范景文等人。李闖破京,范景文從容殉國。《明史》二百六十七,列傳一百五十三,體例特殊,開首大書:

  「崇禎十有七年三月,流賊李自成犯京師。十九日丁未,莊烈帝殉社稷。文臣死國者,東閣大學士范景文而下,凡二十有一人。福王立南京,並予贈諡。皇清順治九年,世祖章皇帝表彰前代忠臣,所司以范景文、倪文璐……二十人名上,命所在有司,各給地七十畝,建祠致祭,且予美諡焉。」

  按:范景文在南明時贈太傅,諡文貞。清朝賜諡文忠。據《明史》本傳,范景文並沒有政績,所可傳者,只有從容赴義一事:

  「都城陷趨至宮門。宮人曰:『駕出矣!』複趨朝房,賊已塞道;從者請易服還邸。景文曰:『駕出安歸?』就道房廟草遺疏,複大書曰:『身為大臣,不能滅賊雪恥,死有餘恨。』遂至演象所,拜辭闕墓,赴雙塔寺旁古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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