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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你就想做鄭徽的侍妾,也別先忙著告訴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頭就是這樣責備。

  阿娃對內監自承那樣的身份,原就覺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責備,更忍不住了。「誰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這樣說,憑什麼資格替他接旨?」她沒好氣地把李姥的話頂回去。

  「好了,連宮裡都知道你是新科進士鄭徽的侍妾了!這個門戶只好收了起來!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吧!」

  這一說,頓時把阿娃自以為理直氣壯的氣焰,挫了下去。她確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身分」,不但對內監口頭陳述過,鄭徽的謝表中也有,「禦制《廣濟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謹領訖」的字樣,上達天聽,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進士鄭徽侍妾」的身份,再幹什麼半開門的勾當,讓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類的話,列入彈章,那可就把鄭徽毀得不可救藥了!

  一想到此,阿娃驚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請命李姥,吩咐張二寶把樓上所掛的紗燈都取了下來;又叮囑侍兒們,緊閉大門,整肅門戶,無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這算是奉旨從良!」

  想不到李姥在這時候,還會說出這麼句冷雋的話來,阿娃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自然該笑了!」李姥怨氣沖天地說:「你一直要替鄭徽守節,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願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這話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沒有想到。」她說:「誰會想到皇帝會問起他的病,又賜了醫方;說起來也是別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風光。」

  「唷,唷!」李姥撇著臉說:「將來還要風光,有『夫人』的封典給你呢!你這個『鄭徽的侍妾』,伸長了脖子等著吧!」

  阿娃從未遭受過這樣尖酸刻薄的諷刺,氣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諒解她的真心,這又不是哭一場所能發洩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將來用事實來讓李姥明白她的心跡。

  李姥卻是餘恨未息,由阿娃又罵到鄭徽頭上,「這姓鄭的,就是我命宮裡的魔星,從他自己沒出息,第一次進士落第起,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什麼他父親會特為來找他,什麼送錢給我養老,統統都是鬼話!一床上睡不出兩樣的人來,你也幫著他騙我……」

  「這與他無關。」阿娃替鄭徽辯白,「話是我說的。」

  「那麼是你騙我!」李姥氣得臉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騙你。將來他自然弄個幾百貫送你養老!」

  「謝,謝!等下世吧!」李姥又問:「你說他父親在找他,現成的一名新科進士,怕沒處去找?怎麼不來?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誰指望他替我養老?只指望他好歹弄個一官半職,趁早走他娘的路。誰知道你真會出花樣,又要叫他應什麼制舉,以致於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好了,從此以後,我什麼不管,都交給你!」說著,「光郎郎」一聲,把一串鑰匙丟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鑰匙,但當家的一副重擔,不能不挑了起來;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兒,也退了「老屋」,把鄭徽那間臥室騰出來給李姥住。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鄭徽,也並不舒服。每到一處,白天細心觀察政風民隱;晚上在簡陋的旅舍中,一燈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觀察所得,都詳細地紀錄下來。

  他由河東轉河北,南下經齊魯至江淮;繞道荊襄回到關中,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正好一年將盡。

  一騎瘦馬,一肩行李,一身風塵,鄭徽昂昂然重回長安;一見那些熟悉的景象,內心感到無限的溫暖——雄心壯志,頓然收斂,一心所渴望的,只是與阿娃執手細訴相思。

  但一進延壽坊,不知怎麼,反怯怯地放緩了馬;同時一變剛才進城的感覺,似乎眼中所見,都很陌生似地。

  終於到家了!「新科進士鄭寓」的紅箋,已泛成灰白色;而且雙扉緊閉。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騙,趕回平康坊鳴珂曲的往事,一顆心驀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馬上又對自己說,今非昔比,決不可能再生意外的。

  於是,他伸手拍著獸環。拍到第三遍,大門呀地一聲拉開,探出頭來,驟然一看,幾乎認不得——是小珠,幾個月不見,長高了。

  「啊,一郎,你回來了!」小珠驚喜地眨著雙眼。

  這下鄭徽才真的定心了。無限欣悅慈愛地撫著小珠的肩,問道:「家裡都好嗎?」

  「嗯。」小珠只應了一聲,把大門完全打開,讓腳夫進門。

  就這時,張二寶和繡春都聽到聲音迎了出來,親熱地招呼過後,一起到了裡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著。視線相接,鄭徽微微一驚,晚風中白髮紛披的李姥,顯得異常衰頹;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幾年,顏色憔悴,只一雙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

  他忽然想到,他不該現出遲疑的神態,因而提高了聲音,自己先興致勃勃地說道:「總算到家了!」然後拋給阿娃一個親昵的微笑,搶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卻轉臉叫一聲:「姥姥!」

  「幾時到家,怎麼也不先消給個信來?」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說:「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還好。」

  「是嗎?」他嘻嘻地笑著,問阿娃說:「家裡都好?」

  「都好。」她答。聲音中有種無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鄭徽突然一陣心痛,他看得出來,家裡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御賜《廣濟方》以及兩個門戶拼入一處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現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發的。

  他有著無比的歉仄,卻苦於不能有什麼適當的表示,只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一點也不錯。此行對我的益處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這一場辛苦!一郎!」李姥欲語不語地;然後換了種口氣說:「噯,先都別管吧!好好過個年再說。家裡也好久看不到熱鬧的樣子了!」

  就這一句話,可以想見平日的淒清。李姥固然久經滄桑,阿娃也是從燈紅酒綠的日子中長大的,而現在都為了他捨棄繁華。僅是這一點,就需要他大大的報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能挑起熱鬧歡樂的氣氛,因此,他盡力裝得興致豪邁,把沿途的見聞,渲染得有聲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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