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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張二寶的腦子還是糊糊塗塗的,聽李姥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剛搶上幾步,要伸手去拖鄭徽時,阿娃大喝一聲:「住手!」

  張二寶住了手,李姥卻又語中帶刺地責駡道:「混帳東西,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白養活了你!」

  一個又要動手。阿娃指著胡床,疾言厲色地叱道:「你敢!我可告訴你,他正昏了過去,生死還不知道。你動一動,你得負責!原來可以不死,讓你弄死了。你打人命官司;原來是死的,你把他挪到門外,那是移屍滅跡,你可擔當得起這個罪名?」略停一下,她又警告:「我不是嚇唬你!只要你動一動,我就到長安縣去出首。你信不信?」

  張二寶把酒都嚇醒了,踉踉蹌蹌地退後兩步,搓著手看著李姥。

  「反了,反了!」李姥氣急敗壞地喊著,同時皺起了眉頭,撫摩著腹部——她的胃氣疼又發作了。

  阿娃一見這樣子,倒又心軟了,挽著李姥的手臂說:「姥姥,何苦呢?又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你好!」李姥顫巍巍地說:「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想不到你要把我氣死了才罷!」

  「不氣,不氣!」阿娃故意嘻皮笑臉地,然後吩咐張二寶:「你和小珠好好攙著姥姥回去,再到我這裡來一趟。」

  李姥急於回去服藥,無法再在那裡堅持下去;呻吟之中夾著恨聲,漸漸遠去。

  那繡春這時已煎好了濃濃的一壺姜湯,阿娃親自動手,替鄭徽灌了一碗——於是,鄭徽悠悠地蘇醒過來了。

  繡春大喜,剛要張嘴喊他,讓阿娃搖手止住;她知道他神虛氣弱,還要小心,不能讓他受驚。

  果然,鄭徽還在神遊不定的狀態之中,他茫然地睜著眼,好久,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去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吃的?」阿娃低聲對繡春說。

  「酪?」

  「他一向不愛吃酪。」阿娃搖搖頭。

  「有了。」繡春說,「昨天煨了一罐雞湯,本來說等——」

  「好!」阿娃趕緊把話打斷。她知道繡春要說的是:「本來說等吳九郎來喝,他沒來,雞湯還留在那裡。」她不願意繡春當著鄭徽提起吳九郎的名字;所以搶著先說:「用雞湯做一碗薄薄的糜粥來!」

  繡春答應著,匆匆忙忙地去料理,廳裡再沒有別人。阿娃重新去細細打量鄭徽,他的雙頰深陷,皮膚又黃又瘦;伸在外面的手,積垢未除,指甲極長,成了黑黑的爪子;腿上很大一個瘡,潰爛見肉,膿血已沾汙了胡床上的錦茵。同時有一陣陣腥臭的氣味,隱隱散播。阿娃一陣噁心——而更多的是悲痛;堂堂現任刺史的公郎,竟至於淪落得如此不成樣子,實在太慘了!

  「一郎!」她以顫音輕輕地叫了一聲。

  那一聲像針樣刺了鄭徽一下,他轉臉看著她——她含著淚為他做了一個笑容。他想起身下床,但餓得脫力了,剛一抬起頭,便又重重地臥下去,閉上眼,大大兩滴淚水被擠了出來。

  阿娃有千言萬語堵塞在喉頭,好不容易找到句話,可是。剛一開口:「你——」,那「受苦了」三字便氣促哽咽,再也不能出聲。

  忍耐了半天,一想到鄭徽本該春風得意,安享榮華,只因為迷戀著她的緣故,受盡人所難堪的閒氣,歷盡人間最殘酷的境遇,而那一份委屈卻又無處可訴;阿娃終於放聲大哭了!

  這一哭再度驚動了裡裡外外的侍兒們,紛紛走來解勸,只是所說的話,都搔不著癢處;還是張二寶的幾句話,把她的眼淚嚇得止住了。他說:「小娘子,你別把大家的心哭亂了!我看鄭郎怕要虛脫,得趕緊想辦法!」

  「嗯,嗯!」阿娃一面拭淚,一面點頭,「我原想找你去請個大夫。」

  「請大夫倒不急。我看鄭郎是餓壞了,趕快弄東西給他吃,再把他挪到舒服些的地方,讓他好好息一息,就不要緊了。」

  於是,阿娃叫人催著繡春把粥糜做了來——餓極了的鄭徽,吃完一大碗,意猶未足:張二寶聽父老相傳,隋末天下大亂,起事的義軍,往往占倉開放,供義民就食,久饑的人,一旦放量吃得太飽,腸胃無力消化,會脹飽而死;所以提出勸告,不主張讓鄭徽吃得太多。

  「不錯,回頭再給他吃吧!」阿娃對張二寶說:「你找兩個人來,先替他洗個澡。」

  侍兒們連阿娃都退了出去,廳上生起兩個熾熱的火盆,緊閉門窗,由張二寶帶著車夫在裡面替鄭徽沐浴更衣——衣服是現成的,鄭徽的行李原來就在李家,值錢的輕裘,雖已為他自己送到質肆,卻還有兩件絲棉的袍服可穿。

  趁這個時候,阿娃一個人在廊下對著一庭積雪,細細盤算。鄭徽原是她不斷在盼望相見的,卻夢想不到是如此相見!今後怎樣安置他?倒要費一番思想。

  首先她想到的是,鄭徽由於她而淪落,必須仍舊從她手裡把他造就出來。

  這是個鐵定不可移的宗旨,該趁早把話跟李姥說清楚;只要她肯答應這一點,怎麼樣委曲求全都可以。否則,就算是母女破臉,也說不得了。

  「小娘子!」角門口出現了小珠,高聲叫她,「姥姥請你去!」

  「我正要去。」她問:「姥姥好些了?」

  「躺在床上哼著呢!」

  阿娃到底跟李姥有十幾年的情分,一聽這話,心裡十分難過;匆匆忙忙,趕到李姥屋裡去探望。

  「唉!」一臉愁容的阿娃,看到李姥呻吟不絕,不由得重重地歎了口氣,「怎麼一下子犯得這樣厲害?」

  「阿娃!」李姥喘著氣說,「你說,這件事總該有個了局。」

  「等你老人家好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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