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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嗯!」周佶說:「我應『明經科』。」

  「為什麼不應進士試呢?」

  「這也是無可奈何。」周佶喝了口酒,意態舒徐地說:「家貧親老,急於通籍;進士太難了,明經的路子寬些。」

  「噢——」阿娃點點頭,癡癡地看著周佶,覺得他像極了鄭徽,那口音、那副瀟瀟灑灑,彷佛凡事都不在乎的神氣,喚起了她太多的回憶,於是她問說:「週三郎,你可認識鄭徽?」

  「鄭徽?」周佶極注意地反問:「你是說我們常州鄭刺史的公郎鄭定謨?」

  「是的,是鄭定謨。」

  「認識啊!怎麼不認識?」周佶又說:「看樣子,你們是舊交?」

  「承他看得起我,我們有一段日子相處得很好。」阿娃坦然回答。

  「可惜,至今生死不明。」

  阿娃大驚,「怎麼?他沒有回到常州?」

  「聽說下第回南,途中遇盜,不知下落。」

  原來周佶指的是這件事,阿娃釋然了。鄭徽冒充賈興的名義,寫信回家,報告遇盜;她曾微有所聞,心想,周佶既是鄭徽的朋友,應該告訴他實話,好讓他放心,便說:「那是誤傳的消息,並無遇盜其事。」

  果然,周佶立刻表現了欣慰的神情,但也不免困惑,「這誤傳的消息,又是怎麼來的呢?」

  「那就不知道了。」阿娃說:「他是七月間回去的。」

  「奇怪!」周佶更困惑了,「他為什麼不在長安『過夏』?那樣熱的天長行回南,太辛苦了。而且,若是準備明年再試,一到家馬上又得動身到長安,豈不是多此一舉?」

  阿娃苦於不便跟他揭露真相,也找不出一句假話來說,只好舉杯道:「請!」把她的不安掩飾了過去了。

  周佶飲酒也像鄭徽一樣,喜歡乾杯,一飲而盡,又回敬阿娃一杯,重拾話題,談的仍是鄭徽:「鄭定謨真是沒有打算好,這一回去,父子還不能馬上見面;不巧極了!」

  「怎麼呢?」阿娃關切地問。

  「鄭刺史到長安來了。」周佶答道:「一來是『入計』;再則特意要來打聽他兒子的下落。」

  阿娃不懂什麼叫「入計」?只聽說鄭刺史特意要來打聽他兒子的下落,足見得父子之情很深;這樣看來,鄭徽不幸下第,或者不致于受到他父親的責備。

  她不便把她心眼的高興說出來,只喜孜孜地又舉起杯子來敬酒。

  「唉!」周佶卻是顯然不歡,放下杯子,感歎地說:「定謨不中,文章之道難言矣!我們真替他委屈!」

  「那是非戰之罪。」阿娃說:「他第一場帖經就被刷了下來。」

  「原來如此!」周佶的眉眼都舒展了,「我說呢,鄭定謨的詩賦,早有定評;至於策問,更有獨到之處,怎麼會不中?原來經義不熟!這怪不得他,他一向不喜歡此道。」

  「巴望他下科再來,能夠打通第一道難關。」

  「對!我們預祝他下科高中。」

  於是兩人又對幹了一杯。阿娃覺得臉有些發熱,視線微感模糊;但她內心十分興奮,因為從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談過鄭徽,又因為周佶也欣賞、關切、惋惜著鄭徽,便更覺得對勁了。

  暮鼓已響,繡春照例出來勸客人回去;剛一開口,便被阿娃攔了回去:「你怎麼沒有禮貌?別多說,再去溫酒!」

  繡春大為奇怪,退了下來,悄悄去告訴李姥;說阿娃今天的行為失常。

  李姥原已得到消息,說阿娃把主客吳九郎送了出去,卻把個寒酸的陪客留了下來,大為不悅。此刻又聽說阿娃竟有進一步把那姓周的延為入幕之賓之意,越發生氣,寒著臉好久不響。

  侍兒們都知道李姥的性情,凡是像這樣的神氣,喜怒不測,格外要留神;所以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但視線卻始終不敢離開她。

  「你小娘子跟那姓周的,談些什麼?」

  繡春陡然醒悟,深深懊悔,不該多事來報告的。

  「怎麼啦?」李姥的三角眼斜覷著繡春,「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聽見了。」繡春說:「小娘子也沒有說什麼!」

  「哼!」李姥冷笑道:「你也大了,該給她們做個榜樣。我給你留面子,你自己要知道!」

  繡春一聽這話,打了個寒噤。李姥馭下,恩威並用;要惹上了她,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再不然心一狠,轉賣到那最不堪的人間地獄去,一輩子就算完了。

  於是,她不能不吐露實情:「我也沒有聽得太清楚,好像是在打聽鄭一郎的下落。」

  李姥眼一張,極注意地問說:「怎麼跟那姓周的打聽呢?」

  「那人是常州來的舉子。」

  李姥緊閉著的嘴。漸漸往兩邊拉長,然後慢吞吞地說道:「原來攀上了鄉親!你去看看,得便跟你小娘子咬個耳朵,讓她到我這裡來一趟!」

  「知道了!」

  繡春剛走了幾步,突然聽得李姥又叫:「你回來!」轉過身,看見李姥換了一副神色,「不用叫她來了,你回去好好侍候客人,還有,叫張二寶把大門早早閂上,今晚沒有人進出了。」

  這前倨而後恭的態度是怎麼來的?是什麼意思?繡春完全不明白。自然,她不敢也不必問;只照李姥的話做就不錯。

  等她回到廳上,阿娃正抱著琵琶在唱詩;她只聽到最後兩句:

  ……一去相思成痼疾,重來消息等靈丹!

  「好句,好句!」周佶滿引一觴,「只是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首詩……」

  「你當然第一次聽到。「阿娃放下琵琶,摸著紅撲撲的臉說:「定謨在鳴珂曲作的詩,你在別處地方聽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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