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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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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細想一想,這在他是出乖露醜的事,大為不妥。只是話已說出口,礙于馮大的交情,無法翻悔。 肆東當然非常高興,對他的待遇也立刻不同了,單獨給了他一間屋子,一日三餐,供奉甚厚,又替他做衣服、買補藥,調養了個把月,可以說是完全複元了。 鄭徽的心情卻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就肆東和馮大有種感恩圖報的想法;另一方面又總覺得斯文掃地,十分難堪。一想到過去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不久以前在平康坊的旖旎溫馨的風光,真有生不如死之感。 不久,肆東接到一筆大買賣,一位曹尚書的祖父壽終,喪事極其鋪張。肆東決計讓鄭徽在這個大場面中,一逞歌喉。 是重陽將近、霏霏細雨的天氣,曹家出喪的儀仗,排了五裡路之遠;前隊辰時出發,靈車直到巳時方才起動。鄭徽身穿孝袍,跟隨靈車一起行動;羞慚、畏怯,加上「既傷逝者、行自念也」的與眾不同的身世之感,拼作十分傷心,一面唱,一面淚如雨下,到後來竟至歌不成聲。 長安城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唱挽歌的人。看熱鬧的觀眾,開始時覺得驚奇,到後來也惻然心傷,一個個默默無語。只聽得儀仗過去,沙沙的腳步聲和哽咽淒涼、如鶴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聲,加上灰的天色和如煙似霧的細雨,氣氛沉重到了極點。 而肆東卻是興奮極了。長安的凶肆,一共兩家,東市西市各一;西市的凶肆,種種不及東市的同行,連西城的喪家,都願意請東市的凶肆。從此以後,西市的凶肆,也有了一項東市凶肆所不及的長處,看來生意將會有起色了。 「鄭老弟!」事完之後,肆東笑嘻嘻地向鄭徽道賀:「恭喜你!你唱得太出色了。老實說,我幹這一行,三代相傳,今天聽你唱過了,才知道什麼叫挽歌?這一趟買賣,除了正帳以外,曹尚書特為另賞二十貫;這都是你的功勞,來,你分一半去!」 這十貫錢,替鄭徽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刺心的悲痛。在曹家出喪的行列中,他應該是執紼的吊客,照規矩,事完以後,作為承重孫的曹尚書該向他叩頭道謝;而現在,他得到的是曹尚書的賞賜。 此外,他也一直不安地在懷疑,道旁如許看熱鬧的觀眾,總該有人識破了他的真面目。 不過,實際上他是過慮了。因為經過這一場劫難,他的容貌和神態都有了極大的改變,非複當年玉樹臨風的丰采;外表看來像一下子老了十年,而且畏畏縮縮地,再也不能想像他也曾有過意氣軒昂的日子。加上每一次挽唱都換去儒服,穿上孝袍,自然更難辨識。而最主要的一點是,沒有一個人想到五姓家的子弟、常州刺史的公郎會淪落到以唱挽歌為生;這心理上的蔽境,使他們再也無法認出鄭徽的真面目。 他在出喪的行列中,看到過安阿利、劉伯守,還有秦赤兒,他們都沒有認出他來,因此他慢慢放心膽大了。 西市凶肆的生意做得很發達。大部分的喪家都指定要「馮二」——這是鄭徽「改行」以後所用的名字——唱挽歌;他有了特定的行情,凡指名要「馮二」應差的,另加兩貫。 由於鄭徽的挽歌,能讓看大出喪的觀眾安靜下來,造成肅穆哀傷的氣氛,表現出對死者的最大的敬意;因此,有些喪家雖委託東市凶肆承辦喪事,卻希望有「馮二」來唱挽歌。這種要求,都為西市凶肆斷然拒絕了。 東市凶肆的主人,十分不服氣。挽歌只是葬儀中的節目之一,那許多投下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使人目為之眩的製作精美的儀仗,竟會不敵一個人的歌喉,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承認的一件事。果然如此,儀仗何用?只弄個人唱唱挽歌就行了! 於是,他挽請同行中的長老,向西市凶肆的主人提議,兩家凶肆作一次比賽,希望打倒西肆,重振聲譽,來恢復他的承辦喪儀的領導地位。 暗底下是一場商戰,而表面上卻說得冠冕堂皇:「彼此同行,應該互相觀摩。」 「是的,是的。」西市凶肆的主人,心裡有些嘀咕,口頭上卻不能不表示同意。 「再說,秋天一到,各地方的舉子雲集長安;加以今年天子下了詔命,各道各州的地方長官,期以秋末冬初,『入計』京師,趁這機會,讓他們看看長安的葬儀,如何隆重,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這樣一說,西肆主人更無推辭的餘地。於是他們商定了細節,並且決定了一個一百貫錢的彩額;兩肆各出五十貫,存在作評判的長老那裡,視觀眾的喜怒,決定彩金的誰屬。 這些,正在力爭上游的西肆主人,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觀摩將在十天以後舉行,西肆主人發動了所有的人力,日夜趕工,把那些應該拿出來陳列的旗牌帷紼,修補得煥然一新。 東肆主人也在準備,但他所做的準備工作,恰好與西肆相反;他用重金禮聘了一位姓魏的來唱挽歌,至於一切儀仗中的用具,只不過稍微檢點一下而已。 這姓魏的叫魏仙客,有胡人的血統。在「馮二」未出名以前,他是唱挽歌的第一高手,近年已經退休,但歌喉未衰;一則看在東肆主人那份豐富的報酬上面;再則也還有跟後輩較一日之短長的雄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聘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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