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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數到第五天,計算著他該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場的地方,聽說那裡掘出來一道什麼關尹的靈符,現在改名叫做「靈寶」了。

  自然,鄭徽不會在靈寶,也不在劉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專門替人家辦喪事。大唐的喪葬講究得很,講究得「吊者大悅」。尋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喪,等一切排場準備好了,方始發訃;到了下葬的日子,親戚朋友都來執紼,死者入土為安,活人痛飲一場,名為「出孝」。

  若是王公貴人家的喪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殯時,幾裡路長的儀仗執事、明器、假人假馬,朱絲彩繡的靈車,各色各樣的喪樂,以及專門唱來給觀眾聽的挽歌。此外,還有親友的路祭,可能比喪家的儀仗更能吸引觀眾,丈把高的紙糊的房子,內中安置著用麵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數十尺高的祭帳以外,還有雕金飾畫的大祭盤,盤中刻木為戲——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陽節度使送太原節度使辛雲京下葬的祭盤,戲文是尉遲恭突厥鬥將、漢高祖鴻門大宴,機關操作,人物都能活動;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聲,拉開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雲京的大兒子說:「祭盤好得很!賞馬兩匹。」

  這些就都是凶肆的傑作。自然也有淒慘的一面,窮途末路,病勢垂危的異鄉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鄭徽就是這樣被劉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劉伯守看,鄭徽的病,決計好不了;他不能讓鄭徽死在他家裡,就只好以兩貫錢的代價,托凶肆替鄭徽料理後事了。

  用兩貫錢來料理身後,再省儉也是不夠的;但類此情形,凶肆中人等於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把鄭徽放在後院一間殘破的空屋裡,聽其自然。

  倒是那裡的幾個工人,對鄭徽發生了興趣,因為像這種「等死」的「活屍」,差不多完全是異鄉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後看看沒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凶肆來;由好好的人家送來的,幾乎絕無僅有。其次,由旅舍第中送來的那些人,都不是什麼好出身,而這姓鄭的,據說是名門巨族的子弟,並且是落第的舉子,這就太不尋常了!

  一半出於好奇,一半出於尊敬,那些工人很關心鄭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來探視,有人替他喂幾口茶湯,有人替他掃掃屋子,無形中照顧得很周到。

  其中一個叫馮大的最熱心,他根據過去的經驗,斷言鄭徽決不會死。馮大也識得些藥性,弄了幾味發汗解熱的藥,濃濃地煮了一碗,找個同事幫著把鄭徽的牙關撬開,拿那碗藥灌了下去。

  這真是「死馬當活馬醫」,醫死了,不會有人跟他辦交涉;醫好了,救人一命,是陰功積德。馮大的打算是對的。

  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鄭徽,居然能睜開眼來說話了,雖然聲音極其微弱,但確可證明他已清醒得能夠表達他的意思了。

  「這是什麼地方?」他問。

  馮大怕嚇了他,不敢說是凶肆,「是西市旅舍,劉家派人把你送來的。」

  「我餓了!」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好,好!」馮大非常高興地答應著,「我馬上弄東西你吃。」

  他弄來一碗米湯,吹涼了喂鄭徽吃完。凶肆的工人聽說鄭徽的病勢,大有轉機,認為是個奇跡,紛紛到後院來探望,甚至於把凶肆的主人也驚動了。

  「這個人不會死了!」馮大對主人說,「你老把他買棺材的那兩貫錢,拿出來替他治病吧!」

  凶肆主人慨然允許,馮大和那些工人們也都捐了錢,一共湊成五貫,存在凶肆主人那裡,替鄭徽延醫服藥,病勢一天一天地減輕了。

  鄭徽和馮大交成朋友——實在是他把馮大看成親人。他不大去想過去的一切;一想就會五中如焚、頭痛欲裂,無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無法跟馮大談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幾遍浮現這一個感覺: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從頭做起。

  然而,正像嬰兒一下地就會哭一樣,隨著他的再生,彷佛自先天中只帶來了濃重的憂鬱。他很少說話,也從不離開那後院,白天癡癡地望著白雲;晚上怔怔地對著孤燈,只不斷在想:什麼叫人?什麼叫我?我這個感覺是怎樣來的?我未生以前在何處?已死之後,可有另一個我?

  這一連串的怪念頭,他一個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舊願意漫無邊際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遠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覺中彷佛幽明異路,抱恨終天,永遠也見不到了。因此,回憶中的白髮雙親的音容笑貌,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初秋了,早晚已大有涼意,鄭徽身上還是單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馮大替他買了件夾衣,又說:「鄭老弟,你身體也快複元了,日子是要過下去,總得打個主意才好。」

  「大哥,你說打什麼主意呢?」他茫然地問。

  「聽說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湊些盤纏,讓你回去?」

  他搖搖頭,回家的念頭,在他簡直沒有動過。

  「那麼,」馮大又說,「找個混飯的路子吧。鄭老弟,我老實跟你說了吧,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你告訴我說是西市旅舍,我看看不像,不過我懶得問。」

  「這裡是西市的凶肆。」

  鄭徽弄不清楚了,「難道我真是死過一次了?」他問。

  「也差不多。」馮大把過去的情形說了些給他聽。

  「噢,大哥——」他另有種新的無法形容的痛苦,從心頭浮起——那是殘餘的愛面子的性情在作祟,死就死,搞得這樣淒淒慘慘,卻是件叫人難堪的事。

  「我看你也不能做什麼笨重的活兒,」馮大又說,「糊弄糊弄那些紙紮、面捏的假人假馬吧!你們心細手巧,糊弄出來的東西,一定玲瓏精緻。」

  馮大的話真說反了,鄭徽的手笨得很,也懶得去學,糊個紙馬,捏個面人,怎麼看也不像。馮大又不好意思說他,只歎口氣多方替他包涵。

  鄭徽不但懶得學,也懶得做,他常常為隔院傳來的歌聲所吸引,停下手中的工作,癡癡地聽著。那歌聲總是拖長了調子,悲傷欲絕,從無明快的節奏、嘹亮的音色,因為那是挽歌——隔院中有人在練習挽歌。

  做工的同伴們,有的聽得多了,無動於衷;有的總是皺了眉,難以忍受;還有的會憤憤地罵一句:「又在嚎喪了!」只有鄭徽一聽到挽歌,就像胃納不佳的人,喝了一碗酸中帶甜的湯,別有一種快感。

  漸漸地,他對挽歌的好壞,知道得很多了。有時候,他也隨意哼著;一面哼,一面改正了他認為有瑕疵的音節。那只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本來是個善曉音律的人。

  「噯!」有一天馮大偶爾聽到他在哼,大為驚異地說:「你唱挽歌,好像很在行。來,你放大嗓子唱一遍我聽聽!」

  這一唱把凶肆主人也驚動了。他跟馮大商議,讓鄭徽就幹了這一行。馮大怕鄭徽不肯抛頭露面,不敢擔承,但答應去談一談。

  想不到鄭徽聽了馮大所轉告的話,竟是一口答應。因為他心理上已對馮大產生了極重的倚賴性以及無條件的信任,馮大怎麼說,他怎麼做,根本未想到有考慮一下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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