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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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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五出生在關中,到過長安,他建議他的主人以東市為觀光京師的第一個目標。 於是一主兩僕,三匹馬迤邐往東而去。皇城大街跟「九衢」——貫穿南北的九條大街一樣,寬有百步,夾道的高大的槐樹,雖然秋深葉落,但枝幹崢嶸,猶如執戟列衛的甲士,越顯出皇都氣象的恢宏開闊。 過了皇城南面西首的含光門、正中的丹鳳門、東首的安上門、一直從崇仁坊與平康坊之間穿過,就到了東市。 一進入東市,彷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喧嘩的人聲,使馬受了驚嚇,長嘶直立,幾乎把鄭徽顛下地來。因此,他們在東市東北角的放生池下了馬,把它們在石欄上系好,才隨著人潮,慢慢步行著去賞玩市場風光。 鄭徽初次看到了長安民間富庶繁華的一面。衣食器玩,凡是聽說過的天下各物,差不多都可以在那裡見到。品類繁雜,匪夷所思。讓鄭徽最注目的是,買賣牛馬六畜的市場旁邊,一處空曠中的屋子中,席地坐著十幾個愁眉苦臉身穿青衣的男女;這雖不難令人意會到他們便是法所不禁買賣的奴婢,但這樣公然待價而沽,在鄭徽眼中,卻是件淒惻的事。 因此,他的遊興減少了不少。在官署指定的店肆中,買了一把弓、一壺箭,掛在馬後,準備過幾天出城打獵之用;又買了支十分精緻的馬鞭,提在手中把玩著。 「平康坊該怎麼走?」他問牛五。 牛五忽然雙眉一放一斂,做了個似笑非笑的鬼臉,答說:「出東市西門,對街就是平康坊東門。」 鄭徽已經覺察到了,長安的平康坊是有名的「風流藪澤」,牛五一定以為他想去看看章台的柳色,豈非小人之心?便罵道:「狗東西!你當我去做什麼?我去看韋家十五郎。」說著,又轉回頭來問楊淮:「今年春天在揚州跟韋十五郎分手,他說的地名,我曾叫你記住——是怎麼說來的?」 「韋十五郎說:他住平康坊西南,褚遂良故宅。」楊淮回答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吧?」鄭徽又問牛五,「該怎麼走法?」 「褚……褚什麼故宅我不知道,」牛五囁嚅著答說,「不過,到平康坊西南角,進了東門,該穿鳴珂曲走,路途最近。」 「什麼叫曲?」 「曲有兩個講法,一是流水彎曲的地方,像城南的韋曲、杜曲;一是曲曲折折的巷子,鳴珂曲就是鳴珂巷。」 鄭徽點點頭,表示滿意於他的講法。接著,仍登上馬,叫牛五在前引路,一起出了東市。 果然,稱之為曲,一點不錯。別處坊裡道路,都是方方正正的,只平康坊有斜穿的巷子,而且比他處狹窄。怪不得說流連平康,謂之「狹斜遊」,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正在鄭徽這樣欣然有所得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影撲入他的眼中,就此黏住了他的視線,不自覺一勒手中的韁繩。大概是勒得太猛了,那匹白馬揚鬃踢蹄,轉了過來;而他,身子隨著馬轉,頭卻回了過去,仍舊看著原處。 他看到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扶著個十歲左右的小侍兒,倚門而立。在那極短的片刻間,他目眩神迷於她的美,沒有能力也沒有想到去找什麼字眼來形容她的美。他只有一個聯想,聯想到《武帝內傳》和《遊仙窟》那些小說中所描寫的仙女。 可恨的是楊淮和牛五,以為他出了什麼差錯,一前一後,圈馬過來問訊,這就不容許他多看了。情急智生,他把新買的那支馬鞭從手中滑落,以毫無表情的聲音說:「拾起來!」 口中這樣吩咐,眼睛卻朝楊淮和牛五看都不看。對於那位「仙女」,這下看得比較清楚了,她穿著紫紅的繡襦,下著曳地的百折羅裙,裙腰用金銀線繡出「富貴不斷頭」的卍字,又系一條五彩文繡的錦帶…… 他忽然又心魂震盪了!那「仙女」已發現了他這個凡夫俗子,凝視著他,微有笑意,然後抬起右手,按一按她的梳得十分精巧的「驚鵠髻」,彷佛有意為他整妝似地。 那小侍兒抿嘴一笑,天真的雙眼,灼灼地望著他;是好像懂了些什麼,又好像深感困惑的神情。 鄭徽心裡亂得很,幾次想下馬上前,找句什麼話作為跟她交識的開始,終又不敢。就這躊躇間,牛五已把馬鞭遞到了他手裡。 想起牛五在東市所顯現的那種詭秘的神態,他突然驚覺;自己對自己狠一狠心,低著頭輕加一鞭,白馬輕巧地小跑了下去。 一口氣出了鳴珂曲,看那地方,似曾相識,心裡倒有些疑惑了! 「這是平康坊西門嗎?」他問。 「是平康坊東門。」牛五輕聲答說。 「怎麼又回到了東門了呢?」 楊淮和牛五,面面相覷,不敢答話,自然更不敢笑。 鄭徽自己倒好笑了,想必是馬在無意中轉了向,以至於走了回頭路。 「算了!」他訕訕地說,「改一天再來看韋十五郎吧!」 他也確沒有興趣再去拜訪韋十五郎了。此刻,他所需要的是一個人靜下來,好好回憶一下剛才所見的一切。 回到布政坊,他卻又懊悔了,應該去看看韋十五郎的;他住在平康坊,對於那裡的風流韻事,一定知道得比什麼人都多,就不為打聽那個嬌娃,入境問俗,也該好好向他請教一番。 偏偏到晚上,又飄細雨,孤燈獨坐,客館淒涼;如果這時在韋十五郎的書齋中,把酒清談,那有多好呢?無聊加上自艾,這一夜似乎更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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