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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未停;北風漸緊,南屋紙窗整夜被吹得「噗吒」、「噗吒」地響著,以致于鄭徽一宿都不能安枕,直到東面皇城內隱隱傳來曉鐘的聲音,他才蒙矓睡去。

  一覺醒來,覺得室內特別明亮,側身看去,新糊的窗紙,白得耀眼;定神細聽,雨聲風聲都已不知在什麼時候靜息;雖然沒有陽光,卻是個晴天。

  鄭徽陡覺精神一振。已到長安四天,一直為雨所困,想觀一觀光,看一看朋友,都不方便,今天可非得作個竟日之遊不可了!他這樣在想。

  於是,他匆匆推被而起,拔閂開門;四個家僮,都穿著青布長袍,在外廂伺候,看見主人起身,一齊躬身問過早安,然後有的灑掃臥室,有的侍奉盥沐,有的準備早食,靜悄悄地各司所事。

  「你去看看,馬刷乾淨了沒有?把鞍子配好!天晴了,我們到各處去走走。」他對正在替他櫛發的賈興說。賈興年齡最大,是他四個家僮中的總管。

  「是。」賈興陪笑著說:「長安三內九衢,兩市百坊,繁華富麗,天下第一,大家都巴不得跟主人一起去逛一逛。」

  「不用都跟了去,也得留個人看家才好。」

  「當然的。」賈興說,「我留在家……」

  一句話沒有完,另一個家僮楊淮悄悄進來稟報:「有客來拜。」隨即把名帖遞了上來。

  那是他的房東,太學助教劉宏藻。鄭徽還沒有見過面,從門縫中窺看了一下,只見一位胡眉皆白的老者,穿著綠綾銀飾的七品公服,肅然站立在院子中間,等候接待。

  「快請,快請!」鄭徽趕緊囑咐楊淮:「先請到正廳待茶。」

  一面,他匆匆忙忙束髮戴冠,換上當時讀書人最通行的玄色長袍和烏皮履,然後步入正廳見客。

  賓主兩人東西相對拜著見了禮,鄭徽把劉宏藻引入上座,先作了照例的寒暄,接著讚美這裡的房舍雅潔——他住的是劉家的西院。又說,四天以前,一到長安,就能租到這樣好的住處,十分高興。

  「寒舍能蒙鄭兄見顧,真是蓬畢生輝。」劉宏藻遜謝著,「只是那天貴客到門,我正好有洛陽之行,以致失迎,深為不安。」

  「老前輩說哪裡話?該當我先去拜見老前輩;今天多承勞步,倒是我覺得十分不安。」

  「鄭兄也不必過謙。既然有緣結識,以後該要像一家人才好。」劉宏藻又說:「聽說鄭兄自常州到此?」

  「正是。」

  「鄭兄府上常州?」劉宏藻懷疑地說:「可是聽口音卻是河南一帶。」

  「舍間世居滎陽!」

  「啊!」劉宏藻長長的壽眉一揚,「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隴西趙郡二李,五姓望族,天下知名,怪不得鄭兄氣度高華,原來出身不凡。倒真是失敬了!」

  「豈敢,豈敢!」鄭徽離座長揖,「末學後進,還要請老前輩多指教。」

  劉宏藻慌忙又還了禮,問說:「常州鄭刺史,也出自滎陽,不知與鄭兄如何稱呼?」

  「那是家父。」

  「噢——名父之子,畢竟不同。」劉宏藻深深點頭,「鄭兄此來,當然是赴考進士,想是『生徒』?」

  鄭徽一聽這話,微感不悅。大唐科舉,由皇帝特下詔令,選拔非常人才,稱為「制舉」;由州學縣學保送禮部考試的,稱為「生徒」;士子不經學館,自己報名投考,經州縣考試錄取,再經州縣上一級的「道」重考合格,保送禮部與「生徒」一起考試的,稱為「鄉貢」。「鄉貢」要憑真才實學,比「生徒」難得多;因此,鄭徽聽見劉宏藻猜想他是「生徒」,覺得被藐視了,才有些不高興。

  然而,他表面上卻不露出來,只淡淡地答說:「僥倖算是個秀才。」

  這使得劉宏藻立即換了一副神態,「這太難得了!」他肅然起敬地讚歎著,「本朝秀才一科,異常名貴,每年進士約取二十多名,秀才只取一兩名,可見其難。鄭兄出類拔萃,明年正月,禮部貢院,一戰而霸,是一定的了。」

  鄭徽報以謙遜的微笑,心中卻禁不住得意。那「一戰而霸」四字,在他更覺得別有意味——他父親也說過這同樣的四個字。

  他父親——常州刺史鄭公延,是對他這樣說的:「我覺得你的才具,應該一戰而霸。現在我給你預備的費用,足夠你在長安住兩年;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他懂得父親的用意,替他預備了華麗的行裝和寬裕的費用,是要他在長安大事結交,廣通聲氣。他曾聽見好幾位世交長輩談過,赴考進士的舉子,每年秋天到了長安以後,先要走門路,通關節,最通行的辦法,是把自己平日所作的詩文,投向任何可能當主考官的達官貴人,希望獲得賞識,為他揄揚,造成聲名;如果第一次投了詩文以後,沒有消息,隔一個時間再投,稱為「溫卷」。事實上就是一塊敲門磚,非把公卿朱門敲開了不可。等到成了「名下士」,不怕主考官不另眼相看;有時一榜所取的盡是風頭人物,叫做「通榜」。

  這雖是相沿已久的風氣,但恃才傲物的鄭徽,卻很鄙薄這種行為。「一戰而霸,是一定的了。」他自己也這樣想。

  又寒暄一會兒,劉宏藻起身告辭。鄭徽依照既定計劃,準備出遊。

  他所住的地方叫布政坊,在皇城西面的最南端。這是長安外城一百十坊之一,每一坊都是東西寬於南北的長方形,縱橫如棋局一樣,排列得整整齊齊。每一坊也都有圍牆,四面各開兩扇門,朝開夕閉,有雄壯威武的執金吾,徹夜在坊與坊之間巡邏,擔負起警衛京師的重任。

  早早吃了午飯,鄭徽跨一匹鞍轡鮮明的大白馬,後面跟著兩匹小川馬,馬上是他的家僮楊淮和牛五。他們從南面出坊,眼前就是一條東通春明門、西通金光門的皇城大街。布政坊西,隔一條街是醴泉坊。西市就在醴泉坊的南面,占兩坊的地位,那時剛是正午,西市在三百下銅鼓聲中開市;鼓聲悠遠,告訴西半城的人們,交易的時刻到了。

  東市也是一樣,遙遙相對的同樣比例的位置和同樣的開市時刻;所不同的是東市的貨物和顧客比較高貴,因為住在屬於萬年縣的東半城的貴族顯官,遠比屬於長安縣的西半城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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