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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聽這一說,劉三秀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發燒,想到那晚上古井重波,只覺天地皆春;那一刻就有座「勅賜節婦黃劉氏」的牌坊矗立在眼前,也會拿個肚兜將「黃劉氏」三字遮沒。

  看她默默不語,眼角生春,阿珍的心也霍霍動了——她見過郡王,雄壯結實,文弱的錢萬選,定不如他!

  母女倆都是春情滿懷,臉脹得通紅,默默無言;不但心裡的話不敢說,而且都還怕對方窺破心事,因而眼中都有一種無可形容的怯意。

  終於還是做娘的老練,定定神歎口氣說:「說來說去,總還是兒女第一。有了兒女,夫婦的感情也不同了;說實話,我有時想念你爹,是因為有你的緣故。」

  這表示,死去的父親,其實沒有在眼前的母親心目中留下甚麼印象,如今當然更不同了,得新忘舊,再也不會想到前夫。

  因此,阿珍便又想到為父親立嗣的問題,「黃家人丁單薄。」她說:「自從娘信來以後,我就細細查訪,不是輩分不對;就是年紀太大。娘,我看,大舅的小兒子倒不錯。」

  「不要,不要!」劉三秀搖著手說,「有阿七那回事,我的心真傷透了。」

  「那末,怎麼辦呢?」

  劉三秀想了好一會說:「只有一個辦法,不過要靠你肚皮爭氣。」

  阿珍臉又紅了,故意問道:「娘這話怎麼說?」

  「你肚皮爭氣,多生幾個男孩子。老大當然你們錢家的香煙;另外挑一個過繼到黃家。不一定是老二;老三、老四都可以;要好、要有出息。將來我來挑。」

  阿珍心想,第二個男孩都不知道會不會有?卻說要生出好幾個讓她去挑;所望未免太奢了。

  於是她說:「娘,這是由不得人的事!」

  「怎麼呢?」

  「如果能由人作主,娘當初怎麼不替我生個弟弟?」

  「那是因為我當初不懂;如今懂了,可是來不及了。」劉三秀又說:「宮中的種子方法很多;不過光有方子沒有用,也要懂訣竅。」

  「甚麼訣竅?」

  這個訣竅非要「知己知彼」才說得清楚;劉三秀深感為為難。但為了黃家的香煙,也了卻自己一樁心事,決定傳授給女兒。

  然而話卻真不好說;從沒有甚麼事難倒過她,此一刻把她難倒了。她總不能問女兒、女婿床笫間的情形;就說能問女兒的感受,卻不能問女婿的「私處」。

  母女倆又都是脹得滿臉通紅;劉三秀更加著急;但著急自生急智,喜孜孜地說道:「這個訣竅是滿州太太傳授的。我們母女不做師徒,做師姐妹好了。」

  這意思是,讓滿州太太將訣竅直接傳授給阿珍。於是,這晚上阿珍便與滿州太太同榻;耳提面命,現身說法;等阿珍演練純熟,已經天現曙色了。

  到了日中起身,劉三秀問她:「怎麼樣,都懂了吧?」

  「懂了。」阿珍木然無表情地回答。

  「好!」劉三秀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裡面是大大小小的紙包,「這些都是明朝宮裡留下來的好藥,你帶回去。」

  阿珍看紅紙包上都寫得有字,何者男用,何者女用;服用的份量幾何,甚麼時候服?標示得清清楚楚,便不再多問;將盒子密密收好。

  「我在想,」劉三秀又說,「一個人總要根基打得好,現在不愁穿,不愁吃;地方上知道你們有王爺這座靠山,當然處處照應。人生在世,這樣的機會也很難得,萬選也不必急於求功名,第一把身子養好;第二把書讀好。只要中了兩榜進士,有個好資格在那裡,王爺一提拔,飛黃騰達,也是件很容易的事。」

  「是!」阿珍答說,「我回去把娘的意思,告訴萬選。」

  「還要告訴你公公婆婆。」

  「是。」

  「還有——」

  還有許多家常細務;平時覺得不足掛齒的,此刻都成了很要緊的事,絮絮不斷,反復叮嚀。母女倆就這樣排遣了離愁,直到啟程那天。

  那天一早,眷屬先行,徵發來的大車,總有二百輛之多,都等在長江對岸。劉三秀紅著眼圈,依依不捨地別了阿珍,坐上大轎;到得江邊,連轎渡江,換乘一輛寬敞華麗的綠呢帷車,在黑都統所派的一大隊兵丁前護後擁之下,迤邐向北而去。

  到晚來,郡王亦趕到了;問劉三秀途中是否安適?車子雖好,道路顛簸,當然不會安適。郡王立即傳令,仍舊備轎供她乘坐;這一來就慢了,走了十天,才到徐州。

  「一進山東境界,就是北方了。」郡王很高興地說,「南邊多濕,我實在住不慣。」

  「北方多風,黃沙撲面,我也住不慣。」

  「那是在路上,一回到京就好了。」

  「但願如此。」

  那知一進山東境界就不對了,劉三秀老是想吐;尤其是坐上轎子,胸腔之間好不舒服,嘴一張,酸水吐得滿轎。這樣勉強到了濟寧州,郡王吩咐多住幾天再說。

  濟寧是水路交沖的大碼頭,由於劉三秀不宜坐轎;郡王考慮改走水程,坐船循運河北上,當然,首先是要替劉三秀治病。

  濟寧州的知州十分巴結,遠到濟南省城的名醫都請了來為劉三秀診治。郡王的寵愛,醫生都不敢多看;但這樣豔絕人寰的國色,又怎捨得不看?看了還想看,卻又怕遭受無禮呵斥;心裡七上八下,連脈都把不准了。

  「大夫,」郡王問道,「你看是甚麼病?」

  「是水土不服。」醫生答說,「南方人濕氣重;跟北方的氣候不大對勁。」

  「那麼該用甚麼藥呢?」

  「以去濕為主,大瀉一瀉就好了。」

  「瀉得太厲害,身子會吃虧。」

  「王爺請放心。」醫生答說,「我另開一張培元補氣的方子,調養個十天八天,依舊容光煥發,嬌豔如花。」

  話一出口,那醫生自己嚇著了自己,瑟瑟發抖。「容光煥發」倒也罷了;怎說「嬌豔如花」,不太輕佻了嗎?

  還好,郡王倒不以為忤。醫生驚魂略定,收攝心神,很仔細地開了一張方子,叩辭而去。

  這時滿洲太太來請了。道是:「側福晉說的,請王爺把方子帶進去,她要看一看。」

  「你看,他用的是大戟,說這是泄水的聯藥,主消水腫;你不是說便秘,所以又用了蓖麻子。」郡王又說,「你只要大瀉一瀉,去淨了南方的濕氣,病馬上就好了。」

  「蠻牛!」劉三秀斜睨著罵道:「濕氣是去淨了,胎氣也震動了!」

  「甚麼?」郡王沒有聽清楚,急急又問:「你說甚麼?」

  「我問你,你要兒子不要?」

  郡王一愣;等會過意來,將方子搶過來撕掉,且驚且笑地說:「你不早點告訴我這個喜信,差點誤了大事。」

  這時在門外的滿洲太太也聽到了,喜孜孜地進屋磕頭道喜;接著便又忙碌了,另外宣召產科醫師來把脈,開了安胎的藥,調養數日,仍由陸路進京。

  到得通州,攝政王多爾袞派侍衛來問:順承郡王是否納有漢婦;且已有孕?如確有其事,漢婦不得入王府,等生產以後,再作道理。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郡王大驚失色,一面叮囑滿洲太太,將這個消息瞞住劉三秀;一面寫了奏摺,為劉三秀乞恩,准予入旗,但得到的批示,只有四個字:暫毋庸議。

  這下瞞不住劉三秀了;因為到京如不入王府,真相立刻就會揭穿。到那時候發生糾紛,還不如在未到京以前,早早疏通的好。

  很委婉地說了經過,劉三秀臉色大變!不過很快地恢復了常態,「攝政王是甚麼意思呢?」她問。

  「我想不會有惡意。你別急!等我到京,當面求他。」

  「哼!不會有惡意?我看不見得!」劉三秀說,「到那時候,必是去母留子。」

  「那怎麼行?我怎麼樣也捨不得你。」

  「莫非你還能違背攝政王的令旨?」

  郡王默然;劉三秀亦不再多說,談得一場無結果。不過劉三秀對王府屬下,已能親自指揮:派了一個很能幹的侍衛,給了他一千兩銀子,請他到京打探消息。

  打聽到了!劉三秀猜中了一半,攝政王果然有去母留子的打算;但是,他還有一個打算:將來下令順承郡王逐去劉三秀時,他隨即便要將她接收了去,藏諸金屋。

  「怎的有這樣的事?」

  「怎麼沒有?」那侍衛答說:「肅親王豪格,攝政王的嫡親侄子,征四川回來,攝政王把他下在監獄裡死了。肅親王的福晉,如今是攝政王的側福晉。」

  這是前不久的事,劉三秀也聽說過,她完全相信了!一辱豈可再辱;而且多爾袞雖是攝政王,絕不會如順承郡王那樣體貼,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受到禮遇。

  她是十分有決斷的人,撫著膨彎的腹部說:「孩子,我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反正娘是看不見你了!等你一下地,就是娘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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