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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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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張千總領進大門,情形就不同了;門外刀出鞘、槍上膛,頗有刁斗森嚴的氣象,門內卻是亂糟糟一片,因為這「比王府」內的門徑不熟,不敢亂走;但其勢又非走到各處去搜索不可。一則要防埋伏,負有保護「蔣大人」的責任;再則辛苦血戰,所為何來?還不就是為了破城以後的玉帛女子?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 就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該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訟紛紜。張千總也跟他們一樣,雙眼漆黑,毫無所知;自然要先停下來打聽一下。 「怎麼樣?」他拉住一個人問。 「什麼怎麼樣?」那人反問,「你是問什麼?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虛實,糊里糊塗送了命。其實,世界上那有坐享現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張千總說,「老張,咱們倆做一路。走!」 「慢慢!到那裏去?」 「膽大做王!走吧,直闖上房;錢貴仁有八個小老婆,咱們先痛快一下子再說。」 「不行!」張千總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問怎麼樣的意思是,這裏前前後後是不是都拿在手裏了?蔣大人在那裏?」 「我也不知道蔣大人在那裏。」那人頓一頓足,下了決心,「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張千總苦笑了一下,扭頭就走;「張老爺,請你在這裏站會兒。」他說,「我先去找到了我們大人再說。」 說完,張千總匆匆往裏直奔了進去。小張和老范便站在大廳簷下看熱鬧,眼中所見是一群一群的兵,提著刀、掮著槍,嘻笑而入;耳中所聞,是一陣一陣,大呼小叫,婦女驚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罵的刺耳之聲。 「亂世!」老范皺著眉說,「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小張不語,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時候,不斷聽到有人,某地克復,官軍如何亂搞一氣;只當是說的人有意聳人聽聞,言過其實。如今親眼目睹,官軍的紀律如此之壞;心中不禁自問;難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這樣的一天? 轉到這個念頭,頓覺熱血沸騰,跺一跺腳說,「老范,我們走!不要等他了。」 「你說,不要等張千總了?怎麼,不見蔣大人了?」 「為什麼不見?馬上要見!這樣子不行,我得跟他說。」 「說啥?」老范神色鄭重,「小張,你不要亂來!」 小張當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軍紀律不佳,也不僅眼前所見的這些,但到底年輕,血氣方剛,想強自克制,就是不容易辦到,只覺胸膈之間,有一股銳厲之氣,往來衝蕩,不洩不快。急於要見蔣益灃的面,一吐憤慨。 在這個慾望驅使之下,他對老范便只有無言的疚歉;移動腳步,直往二廳走去;轉過屏門,就為守衛的士兵攔住。恰好張千總出現,才能順利見著蔣益灃。 當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張進屋。蔣益灃倒很親熱,打著濃重的湖南腔問道:「到底也有這一天!你高興不高興?」 「我是杭州人,當然高興;不過也有高興不起來的地方。」小張緊接著說:「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軍來了;蔣大人,你請聽。」 蔣益灃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齊側耳靜聽;只有婦女啼哭的聲音。 「你是說這些賊婆娘在哭?」 一聽「賊婆娘」三個字,小張覺得不能不辯,「大人,那家婦女,不重名節?她們是給長毛擄來的!」他提高了聲音說,「決不是甘心從賊!」 蔣益灃一楞。他帶兵打仗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像小張這種老百姓,敢跟他當面頂撞;倒覺得有些下不了臺。但怒氣正往上沖,卻忽然自己洩了氣;因為他很喜歡小張,自覺這樣子翻臉,沒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說道,「你們去看看,不准大家背鬧。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擄來的?放她們回去。」 他身邊有個馬弁,生得獐頭鼠目,一臉的奸刁;口中答應,眼卻斜睨著小張,「回大人的話,」他說,「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無家可歸。倒不如就讓這位領了去,比較可以放心。」 「這話不錯。」蔣益灃對小張說,「這樁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裏的人,一定感激你。」 小張明知那馬弁是有意作難,但卻不能也不願推辭;好在有個老范做幫手,還難不倒人。 他的心思極快,一轉念之間,便有了處置的辦法,隨即跪了下來說:「大人做這件陰功積德的事,公侯萬代。」他磕著頭說:「不過,要請大人始終成全;好事做到底。」 「請起來,請起來。」蔣益灃一把拖住他,「怎麼樣的『做到底』?你說來看!」 「第一、撥一處地方讓她們住,還要派兵保護、出告示禁止騷擾;第二、請大人暫撥幾天的口糧——」 「這個免談!」蔣益灃搖著手打斷他的話,「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糧沒有。弟兄們的軍糧都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那裏還有口糧好撥給你?」 「那!」小張毅然作了一個決定,「我有辦法替大人弄幾百石米來。不過,我有三個要求。」 「啊!」蔣益灃的雙眼睜得好大,「你有辦法弄幾百石米來?本事好大!說,說,什麼要求?」 「第一、撥幾條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運糧。」 「那不是要求。」蔣益灃問道:「米在那裏?」 「這請大人先不必問。總歸包在我身上,有幾個時辰,就可以拿米運到。」說到這裏,小張突然警覺,如果是派那個獐頭鼠目的傢伙,隨同自己去辦事,可能處處掣肘,諸多不便,倒不如自己「薦賢」為妙;因而向張千總一指,「就請大人派這位總爺跟我一起去運米好了。」 「行!你說第二個要求。」 「這幾百石米運來,一半作軍糧;一半要放賑,煮粥施捨給老百姓。」小張又說,「大人現在是一城之主,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能只顧弟兄,不顧老百姓。」 「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是督撫的職司;蔣益灃覺得小張這兩句話是個好口採,頓時笑容滿面地連連點頭:「依你,依你!」 「第三個其實也不是要求。」小張從容說道:「有位朱觀察,要見制臺大人,有極緊要的公事回稟。請大人派個妥當的人領了他去。」 「那個朱觀察?」 「朱光墉。」 「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個人?」 「是!」 「好啊!我們大帥正要找他!」 聽得這話,小張倒有些嘀咕;因為他那一聲「好啊」;大有「好啊!這下你可讓我逮住了」的意味,心裏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麼案子犯在左宗棠手裏,正要傳他歸案? 「你快說,他人在那裏?快說,快說!」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氣。小張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張也是玲瓏剔透的一顆心察顏辨色,心想,不知誰在左宗棠那裏告朱大器狀,當即開口向蔣益灃說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稟,就是朱觀察運來的米。數目遠不止這些。」 「喔,有多少?」蔣益灃異常關切地說。 「總有上萬石。」 蔣益灃大出意外。軍興以來,特別是浙江,餓死了,不足為奇;如今忽有一萬石米出現,真如從天而降,怎不令人驚喜交集。 「朱大器這一萬石米,豈止是雪中送炭?簡直是大旱甘霖!」蔣益灃喃喃說道。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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