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鴻章 | 上頁 下頁
八七


  心裏轉著念頭,手已拍到門上;拍了好半天,才見排門上的一扇小門拉開,門內正是老范。「小張,是你!」老范問道:「幾個月不見,你『吃糧』了?」

  「不是,不是!」小張說道,「你快開門,讓我進去再說。」

  排門開了一縫,小張擠身而入;老范領著他到後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腳:「你是特為來看我?有啥話說?」

  「不是,我是路過。老范,我問你,你曉得我家裏怎麼樣?」

  「我不曉得。想來總平安吧!」老范答說,「我還是半個月前,遇見過你家老太爺;他氣色不大好,不過精神倒還健旺。」

  「我正是打聽我們『老的』。聽說不久以前,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們『老的』在內,有這話沒有?」

  「抓人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爺不在其內。」

  一聽這話,小張有著從未有過的快慰;但消息還不夠確實,便再追問一切:「不是說有個『張秀才』嗎?」

  「杭州城裏,姓張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爺一個。」老范搖著頭說,「那個張秀才,一定是張昆甫;決不是你家老太爺。」

  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張人逢喜事精神爽,隨即又問:「你曉不曉得,蔣藩臺有沒有進城?在那裏打公館?」

  「不曉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說,「如果蔣藩臺進了城,打公館不是打在小營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這話初聽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說的小營巷,是指「聽王」陳炳文的公館,三元坊是指「比王」錢貴仁的公館。蔣益灃領兵進城,佔領這兩處「王府」,自是順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陳炳文的「聽王府」,佔地極廣,規模極大,蘊藏也極富,蔣益灃應該不會輕易放過。然則何以老范反認為蔣益灃的公館,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陳炳文逃走了——半夜裏出武林門,一定是往湖州這一路逃;搜括來的金銀珠寶,當然一起帶走。」老范回答他的疑問說:「錢貴仁呢?老早就跟陳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獻城歸順,你所說的,陳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錢貴仁有聯絡的。今天一大早,官軍破城,錢貴仁帶了他的部下投降;蔣藩臺如果已經進城,他當然要巴結差使,請蔣藩臺住在他府裏。」

  「言之有理。」小張很高興地說,「三元坊離此不遠,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那個?蔣藩臺?你在他那裏當差?」

  「不是在他那裏當差,我幫過他的忙。」小張得意洋洋地,「現在還要幫他一個大忙。」

  老范聽到這裏,雙眼一張,定睛注視,彷彿驚愕不信;然後,很起勁地說:「小張,我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艷稱的「連中三元」。杭州出過一個「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璽,順治九年鄉、會、殿三試,都是第一,授職福建提督;後來調任天津總兵,六十歲告老還鄉,正當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壽終。

  不過,「三元坊」卻與王玉璽無關;「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錢。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輅,他是浙江淳安人;連中三元以後,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揚。挑定的地點,是商輅鄉試所住之處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簡稱三元坊。

  老范陪著小張,從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發現香煙彌漫,走近了才發現大街兩旁,夾道持香跪在那裏的長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麼回事?」小張詫異地站住腳。

  「自然是迎接大官兒。」老范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蔣藩臺?我們等一等看。」

  於是,兩人躲在人家屋簾下看熱鬧。約莫一頓飯的功夫,聽得人聲喧闐,馬蹄雜沓;跪在地上的長毛,臉上都顯得很緊張。小張踮起腳望了一下,欣然色喜,「來了,來了!」他說,「不錯,是蔣藩臺。」

  蔣益灃穿著御賜的黃馬褂;在一隊帶刀掮槍的正兵簇湧之下,緩緩行來,顯得極其從容;與跪地乞降的長毛,命運未卜,面現死色,恰是一個顯明的對比。

  其中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顯得更加刺眼;小張認得他就是錢貴仁,此時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臉色亦特別難看,灰不灰,青不青,泛著一雙死魚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語:「比死人多一口氣。」

  小張是從心底卑視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義歸順,自是好事;不然,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這樣跪地乞饒,膽小怕死,當初又何必去做什麼長毛!

  這樣想著,便連正眼都不肯去看錢貴仁;視線只繚繞著蔣益灃左右。他亦是個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個胖子,神態有天淵之別,左顧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張一樣,不拿正眼去看錢貴仁,卻看到了小張;微微一楞,隨即用馬鞭子作勢招呼身旁衛士,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只見他左手往小張這面指了一下。

  這一下連老范都察覺了,「小張,來了!」他沉靜而滿意地說,「你沒有吹牛,你認得蔣藩臺。」

  「蔣藩臺認得我!」

  「這話也不錯。」老范低聲說道,「是來跟你搭話了;你可別甩掉我。」

  小張當然理會得他的用意,是因為他曾為長毛幹過緊要勾當,托求庇護。便點點頭說:「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說著話,蔣益灃所派的那名衛士,已經走過來了;看熱鬧的百姓,自動讓開一條路,都往後退;而唯有小張反往前擠。這一來省了那衛士許多事;看著小張很客氣地問道:「貴姓張?」

  「是的。你們大人交代你,有話要跟我說?」

  「是!我們大人交代,請張老爺把公館的地點吩咐我;我們大人回頭要請張老爺見面,有要緊事要談。」

  「我也正要見你們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緊事談,我就跟了你去。等一會也不要緊!」

  那衛士躊躇了一下,點點頭說:「既然這樣,張老爺請跟我來。」

  「好!」小張問道:「貴姓?」

  「不敢!高攀張老爺的貴姓。我是記名千總。」

  「原來也姓張,好極!我們一家人,我就實說了。」小張指著老范說:「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們大人一定也想見他。」

  「是!是!那就一起請過來吧!」

  就這一番折衛之間,形勢一變;錢貴仁的「比王府」,已經為官軍所接收,一小隊人,在大門周圍散開,圈出來有五六丈方圓的地面,列為禁區,不但閒人不准接近,連比王錢貴仁亦被攆到照牆下,一面瑟瑟發抖,一面靜候發落。

  萬目睽睽注視之下,小張高視闊步,老范步履蹣跚,而都是「衣」不驚人,看來越顯得此兩人詭秘玄妙,來歷不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