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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是這樣,」劉不才加以補充,「據說左制臺跟陳大桂是這樣說的,陳炳文既然有心歸順,應該解散部下,獻出城池。特意放走陳大桂,叫他去送信。這是前個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時候左制臺還不知道陳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會放走陳大桂。」

  「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說,「張秀才也不見得就是小張的老太爺。亂世多謠言,有時候以不聽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們趕路是正經。」

  於是朱大器傳出話去,特加犒賞;能夠在兩天之內趕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賞五兩銀子。這是重賞,但雖有勇夫,難與天爭;西風益成,船又是重載,加以濁浪排空,那般聲勢,先就懾人。一切以保平安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過一入錢塘江,立刻便可發覺,激戰已經開始;尤其是夜裏,泊船江心,但聽潮音之中隱隱有人喊馬嘶之聲。

  當然也有槍聲、炮聲;炮是由西往東,轟擊城牆。不用說是洋將德克碑的常捷軍在助官軍攻城。

  到了前線,朱大器反倒心定了。當然,眼前還無所作為;最要當心的是,怕潰散的長毛,由水路竄騷,因此米船都泊在寬闊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孫祥太久經江湖,指揮若定;出發時在艙底帶了幾十枝長槍,此時都取了出來,分發水手,派定班次,晝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見形跡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鳴槍示警不聽,格殺勿論。

  就這樣遙遙觀戰,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吶喊聲、槍聲、炮聲,時密時疏,戰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樣,官軍不能破城;長毛亦不能擊退官軍。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鏡細細瞭望,但見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盡皆是官軍的旗幟;而城上的長毛卻無甚動靜。見此強弱之勢,知道克復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時分,突然由北風中傳來喧騰的殺聲;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與松江老大、孫祥太一起到艙面上去瞭望,只見城內已經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處一處亮起來,星星點點地一大片,在槍炮密集聲中,那些星星點點,逐漸上升;很顯然地,官軍已經緣城牆而上了。

  朱大器滿心激動,興奮極了,不知不覺地亦揎拳擄臂,遙為聲援。不久,看到星星點點的火把,沒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進城了。

  寅卯之際,火光消散,殺聲漸稀;劉不才比較有經驗,欣慰地說:「長毛大概逃走了。城裏沒有啥抵抗。」

  「謝天謝地,但願如此。」朱大器說,「如果再來一場巷戰,那就更慘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勸朱大器說,「等天亮好辦事。」

  「此刻那裏睡得著。該怎麼樣動手,我們趁這時候商量、商量。」

  於是進艙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將激動的心情平服下來,細想今後的行動。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聽左制軍在什麼地方?」朱大器說,「我總要見了他再說。」

  「他不見得會在這裏督戰。」劉不才看著小張說,「回頭看情形,我們兩個先進城去探消息。」

  「對!我也是這麼想。」

  「一進城,先到你府上;說不定你家老太爺已經備了酒在等我們呢?」

  「謝謝你的金口。」小張答說;從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後,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聲音歡愉,當然是看到了什麼可以令人高興的事。大家趕出去一看,遙遠的杭州城上,曉風中飄拂著密密麻麻的官軍旗幟。畢竟證實,這座東南的名城是克復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萬感交集,想起幽申、辛酉的兩場浩劫,眼前頓時浮起無數慘絕人寰的景象;再想到王有齡坐困孤城,呼籲無門,真個割心瀝血,一百天極人世未有之苦而終於賚恨自盡,而今湖山依舊、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齡親筆遺折中「死不瞑目」的話,立刻血脈賁張,心頭又酸又熱,忍不住拜倒船頭,放聲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孫祥太在內,都瞭解他的心情,所以並沒有人作泛泛的勸慰;等他哭得力竭聲嘶,大概胸中的悲傷已宣洩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說道:「小叔叔,不要再傷心了;該動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淚問說:「現在上岸進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該走了。」小張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飛進城去,所以這樣接口。

  「走是應該走了。」劉不才勸慰他說,「不過,心急無用!要先弄條小船,才過得去。」

  「這時候那裏去找小船?我一個人先過去;你們弄到了船,隨後再來。」說著,他直奔進艙,不知要做些什麼?

  大家覺得他的話不可解。江面浩淼,既無濟渡之具;難道他真有達摩一葦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際,只見小張去而復轉,手中持著一具輪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帶上船的。

  「原來你這樣過去!」蕭家驥問道:「小張,救生圈是萬不得已使用;我先問你,你會不會游水?」

  「會!」

  「這種天氣下過水沒有?」

  「沒有。」小張答說,「不過不要緊。打魚的,大雪天還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過,一定要吃點酒;最好是白乾。」

  白乾沒有,卻有孫祥太為療治風濕,隨身攜帶的「虎骨木瓜燒」,這種熱性的烈酒,正可抵禦水中寒氣的侵襲,小張酒量不壞;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聽朱大器囑咐。

  「小張,你一路要當心,進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爺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要太傷心。做人做事,這種地方就是緊要關頭,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張咬一咬牙說,「萬一不幸,我不會耽誤大事:請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見蔣益灃,打聽左制軍在那裏?怎麼走法?他一定會問你,是那個要見左制軍?你就提我的名字,說奉到京裏的上諭,要當面向左制軍呈遞。他自然會派人領了我去。你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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