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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覺得床沿往下一沉;接著一隻肥暖的手伸了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這隻手當然是「虎爪」;面朝裏面躺著的李小毛,雖不曾將手掙脫,但臉卻轉動了一下,埋在枕頭裏,表示負氣不睬粉面虎。

  「你何必這樣子?又不是三歲的小孩,有話好說!」

  「有啥好說的?你一點都不受商量,反而口口聲聲說我糊塗,不懂事。」李小毛怨恨地說,「人家都說我在大豐有辦法,才輾轉託人請我吃飯,鄭重拜託。價錢不計較,好話說了無其數;到頭來依然一場空!到底人家是買主,啥叫『衣食父母』?大豐這樣子不講情面,人家不曉得你『行大欺客』;只當我李小毛半吊子,不夠朋友。你倒想想,我以後在外面還怎樣混法?」

  粉面虎不響,好久才說:「你先起來,跟我一淘吃了飯再說。」

  「吃飯?我沒胃口。」

  「你要逼死人啊!」粉面虎低聲吼著,「又不是三、五百石米;一萬石!叫我一時三刻那裏來?」

  語氣是鬆動了;李小毛心裏在想,硬逼不是回事,要想個以退為進的招數。便轉臉將身子坐了起來,用自嘲的聲音說:「好!吃飯。從此以後在你這裏吃碗老米飯;我啥地方都不去了。」

  「這是你說的?」粉面虎問道:「你說話算數不算數?」

  聽他的語氣很認真,李小毛有些困惑;而更多的是警惕,很小心地問道:「算數怎麼樣,不算數又怎麼樣?你倒說我聽聽看!」

  「如果你真的步門不出,我也就『橫豎橫』了;那怕吃官司也要弄一萬石米來,圓你的面子。」

  這話初聽一喜,想一想有氣;李小毛冷笑答道:「原來你還是有辦法的!只是不相信我,看不起我,所以有辦法不拿出來。現在要拿這筆生意買我個『步門不出』;我犯了啥個法,你要判我的『長監』?」

  粉面虎知道自己話說錯了;不過李小毛的話也太過分。又悔又恨,無話可答,只說得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啥意思?」李小毛咄咄逼人地,「有些話,我真也說不出口。只勸你拿點良心出來,我今年三十歲不到,你把我關在家裏,像養條哈巴狗,看見你就搖尾巴;你當我畜生是不是?」

  這句話責備得太嚴了,粉面虎覺得委屈。她原來倒並沒有豢養面首的意思;只希望李小毛再伴她幾年,然後好好替他娶一房妻室,幫他成家立業,讓這段孽緣得有個圓滿的結果。不過,這也要李小毛自己先肯檢束,巴結向上,才談得到其他。要他步門不出,實在是要他收收心;不想話不曾說清楚,惹起這樣的誤會。現在再要表明初衷,他一定當自己飾詞掩飾,倒不如不說的好。

  一個心裏七上八下,自悔不已。一個心裏思潮起伏,打算決裂;但自己想一想,「吃軟飯」的醜名聲已經落在外面,就此撒手,未免便宜了粉面虎,不但心所不甘,而且前路茫茫,無以為計。倒要好好打算一番。

  在彼此都感到難堪的沉默中,粉面虎心一橫,悄悄起身而去;一個人盤算了好一會,再回到李小毛臥室中時,已是人去床空了。

  「人呢?」她問丫頭。

  「走了不多一息。」

  「有沒有說到那裏去?」

  「我問他;他說:不要你管!」丫頭委委屈屈地說,「兇巴巴地,好像要動手打人的樣子。」

  「你不要理他!」粉面虎說,「看他回來不回來?」

  ***

  李小毛這夜沒有回去,但也不是在朱素蘭家;從大豐出來便到桐月院去訪小張,等到十點多鐘才遇見,要求小張找家客棧,闢室長談。

  「這裏也很清靜。」小張說道,「何不就在這裏談談?」

  「不!我有心腹話要說。」

  這一下小張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前兩天還是仇恨不解的冤家,忽而變成可共心腹的密友;小張覺得不可辜負了他的盛意,便不再多言,穿起剛脫下的馬褂說:「走!我們到永裕棧去;我原有房間在那裏。」

  到了永裕棧,招呼多備燈燭茶水;又喊了宵夜的酒菜,然後親手關上了門,邀李小毛相向坐定,等他細訴衷曲。

  「小張,我的事情不必瞞你;也沒有啥不好意思的。大豐的老闆娘你總見過——」

  「沒有。」小張打斷他的話說,「怎麼樣一個人,我一點不清楚。」

  「人呢,憑良心說,著實過得去,庚寅年生人,屬虎,今年三十五歲;看上去三十不到,對我也還不錯。」

  「這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娶了大豐老闆娘,不就做了大豐老闆了?」小張拍一拍他的肩說,「說老實話,你要弄朱素蘭到家裏,還不如輕車熟路的好。」

  「辦不到!」李小毛搖搖頭說,「有人也這樣勸過我,跟她一談,才知道不成功。」

  「怎麼呢?」

  「她前頭的男人有遺囑,如果她改嫁,不能帶大豐一草一木。」李小毛說,「她有個七歲的兒子,是遺腹子;為了兒子的將來,捨不得拋掉大豐。」

  「這倒是個難處。不過——」小張沉吟著搖搖頭。

  看樣子是有了一個生意,只彷彿不甚高明。不管它,且聽聽再說。李小毛心裏這樣在想,口中便說:「小張,你想到了啥?」

  「好像是圖謀人家的產業,心術不端。」

  「說說看也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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