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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軍爭功,不講良心,更不講義氣。老兄不必在意,我把他們兩位請了來一起商量就是。」

  這就見得蔡元吉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異常欣慰;置酒相待,閒話生平,真所謂一見如故。儘管船外驚濤拍岸,風聲如虎;艙內卻如日麗風和的艷陽天氣,令人沉醉。

  約莫一個多時辰,王、劉二人重新回船,劉不才一進艙便笑著說:「我倒真捨不得安瀾園。打算睡一睡乾隆當年睡過的龍床,也過一過做皇帝的癮;偏偏又把我們接了回來。」

  這自是開玩笑的話,但如果時地不同的湊巧了就成為大逆不道的罪名;這個玩笑開不得,所以沒有人答他的話。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應諾,告訴了他們兩個人,商量進行的步驟。

  為了堅定蔡元吉的信心,也為了要讓他瞭解官軍方面的情況,好作適應,朱大器很巧妙地暗示玉錫馴,應該留在海寧陪伴蔡元吉。至於傳遞信息,居間聯絡,由劉不才擔任;蔡元吉給了一個暗號,一共兩個字,第一個是劉字,第二個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初一就是「劉天」,初二就是「劉地」,初三就是「劉玄」。他會逐日關照海塘的守衛,只要說對了暗號,自會領他到營中相見。

  這一談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險,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時分與王錫馴一起離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隨即又跟大家商議,要指一個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聯絡;孫子卿與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劉不才也不是適當的人選,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辭,其中有個我不便出面的緣故。」朱大器說,「這一趟說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戲要擺在後面唱,現在還不宜獻功。這個功勞,對王都司很重要,要讓給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勞了。」

  孫子卿比較瞭解朱大器的想法和做法,深深點頭,表示支持:「小叔叔的話,我懂,我也很贊成。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在後面另外唱出重頭戲,才顯得出聲勢。」

  「那,」劉不才靈機一動,倒想到一個人了,他很興奮地說:「讓小張去接頭。」

  「著啊!」孫子卿先就擊節稱許,「小張再適當不過了。由他出面去接頭,不正好跟當初的那封信,首尾呼應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朱大器說,「事不宜遲,說做就做。三爺,你到杭州辛苦一趟吧!」

  於是,即刻開始,由北岸駛向南岸,憑藉常捷軍的旗號,在一處名叫小泗渡的地方登岸,向西渡江到杭州南郊;輾轉混入城內,尋到小張,細說經過。然後又相偕出城;小張來見蔣益灃,劉不才在蕭山等候消息,約定在一家長發客棧會面。

  ***

  小張遵守朱大器的告誡,只誇張王錫馴和他自己的功勞;雖然也提到朱大器,只說他主持全局,不提他曾跟蔡元吉見過面。然而蔣益灃卻深知朱大器過去幫王有齡幹得有聲有色的那一番作為,所以節外生枝地要求跟朱大器見一面。

  「朱觀察人在上海。派人去請他,要由寧波繞道過來,起碼得要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海寧方面在等回話,夜長夢多,變了卦就不好了。」小張又說:「蔡元吉是千肯萬肯的了,不過有蘇州殺降那件事,人家總不能完全放心。日子拖長了,啟他的疑惑,未免不智。」

  「現在就是他要帶兵這件事。我要跟左大帥請示。」蔣益灃說,「今天請你在我營裏住一住,我連夜去走一趟看!」

  於是蔣益灃將小張留在營內,奉如上賓;是他自己星夜急馳,趕在杭州以南一處叫做橫溪頭的地方去見左宗棠,請示機宜。

  左宗棠其時正有煩惱。杭州的太平軍頭腦之一「聽王」陳炳文,派他的族兄陳大桂出城,找路子跟官軍接線,預備獻城投降。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惱的是捨棄近在咫尺的浙軍,路遠迢迢到蘇州去向李鴻章通款曲。

  李鴻章自然很高興,卻苦於鞭長莫及。因而便派一名委員;帶著陳大桂來見左宗棠;另備一通咨文,含混其詞地說是「諮商辦理」。就是這句話將左宗棠惹火了。

  「我不懂李少荃的意思。」左宗棠冷笑著說,「莫非他要到我杭州來當江蘇巡撫?」

  這位委員是個大名士,名叫薛時雨,字慰農,安徽全椒人;詩文俱佳,八股尤其有名,所謂「時文高手」,他的「闈墨」風行南北,士子多用來作為範式,細心揣摩,獵取高第。不過薛時雨卻不是不通世務的書生;在李鴻章幕府中,亦頗有能幹的名聲。此時看到左宗棠大為惱怒,便趕緊為李鴻章解釋。

  「大人請息怒。李中丞決無到杭州來受降之理;所謂『諮商辦理』,無非想知道如何呼應協力而已。」

  「那還差不多。彼此勤勞之事,雖說無分畛域,究竟也要略分權限。越境剿賊則可,越省受降則決不可。嘉興的剿撫事宜,請他就近負責;此外不勞他費心。」

  話雖如此,左宗棠總覺得李鴻章欺人太甚;因此聽到蔣益灃的密報,異常興奮,認為這一來足以抗衡李鴻章的「入侵」;毫不遲疑地接納了蔡元吉的要求,授權蔣益灃就投降的長毛中,挑選精壯,編為官軍,而且即刻就要往嘉興這方面攻過去,將功贖罪。

  得此指示,蔣益灃又復趕回本營;調兵遣將,指派署理杭州府知府陳思譎、署理海寧州知州廖安之,帶著小張一同渡江,在蕭山長發客棧跟劉不才見了面,說知經過,讓劉不才回海寧去接洽。

  一到自然先跟王錫馴見面,私下密談,才知道情形不妙;蔡元吉竟有些猶豫了。

  「怎麼?」劉不才大驚,「你看出什麼來了;還是他本人有什麼表示?」

  「蔡元吉本人倒是有心投過來的,可恨的是他有個妻舅,執迷不悟;頗有反對的意思。蔡元吉跟我說,事緩則圓,不能心急。你看,糟不糟?」

  當然是很糟糕的事。劉不才心想,身處危地,夜長夢多;倘或蔡元吉真有猶豫之意,就首先得求自保。因而便問:「王都司,你在海寧做過官,總有熟人吧?」

  「有啊!不過不知道找得找不到了?你問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先得找個退路。萬一蔡元吉態度有變,不明不白葬送在這裏,我可是死不瞑目。」

  「這大概還不至於。」王錫馴說,「我也安了一條線在蔡元吉身邊;他有個小馬弁,讓我拿了一隻金表收買了,往來傳話的時候,對我殷勤得很,倘有不利於我們的消息,他總會有風聲透露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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