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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你當朱道臺要拉你入股做錢莊生意?程大哥,」蕭家驥笑道:「你真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是在指點你收拾吳煦的計策。」

  「啊!」程學啟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這才真的是辜負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滿面想了一會說:「請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來道謝請教。朱雪翁真夠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與小王將他的眷屬接來了。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朱大器請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頓眷屬;自己回孫家向松江老大道謝,同時探詢此行的經過。

  「事情總算很順利。軍火安安穩穩運到金山衛;小王上岸去尋陳世發,一看自然很高興。第二天——」

  第二天由陳世發派人護送小王到嘉興,見了劉不才細說經過,才知計劃變更,沙船不能出發。不過,聽說松江老大已到;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劉不才大為興奮,找孫祥太撥了一條大船,彰明較著地將朱家眷屬都送到金山衛,一路上居然毫無阻攔。

  「不過,由金山衛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嬸娘了。」松江老大歉然說道:「時候碰得不巧,正在過兵;別樣都不怕,只怕兩個妹妹年紀太輕!」他很含蓄地說,「只好揀小路偷著走。」

  「劉三叔呢?」

  「劉三叔這趟很有面子;陳世發留他在那裏,還有事商量,臨走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還有批東西要運來。叫我預備幾隻船。也說不定他跟陳世發一起到上海來一趟。總在三五天之內,他會想法子派人來送信。」

  「好極!」朱大器自感欣慰;接著表示歉意:「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請大哥跟老孫商量著辦,我無有不贊成的。」

  有了這句話的交代,他算是暫時擺脫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兒,一意享受天倫之樂,人也變得很懶散了。

  這一天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學啟;依然是由蕭家驥陪著登門。一見面,程學啟便是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說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來道謝致意。」

  「不敢當,不敢當!」朱大器困惑地問:「我不曾為李中丞出過什麼力,那裏談得到道謝?」

  「雪翁舉重若輕,不覺得出過什麼力;我們受惠可真是深了。豈可不謝?」

  「是這樣的,」蕭家驥從旁解釋,「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將利權收回了。程大哥,請你拿當時的情形,說給朱先生一聽,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學啟說,「那天月色極好,李中丞騎馬步月——」

  李鴻章騎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門——事先早就打聽好了的,吳煦在衙門裏,才裝做不經意地閒行到此。吳煦不管怎麼樣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禮」,到底上司駕到,不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禮。」李鴻章說,「難得清閒,天氣又熱,出來走走,老兄衣冠肅客,彼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從命,請大人在這裏納涼賞月,我就遵命換了便衣來奉陪。」

  「對了。這樣子,我倒不妨多玩一會。」

  於是在花廳的院子裏,設下幾椅,剖瓜飲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閒談,談的是戰局,李鴻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經肅清;曾國荃得彭玉麟水師之助,督兵兩萬,進駐雨花台,金陵被圍,李秀成一定要回師相救,他預備督同淮軍,進駐鎮江,為曾國荃聲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務,仍舊要藉重常勝軍,也就是要藉重薛煥與吳煦。

  說得起勁,聽得有趣,賓主之間的感情,一下子變得很融洽了。等戰局談得告一段落,李鴻章忽然用自慚的聲音說道:「忝為巡撫,說來慚愧;昨天京裏來的人,問起江蘇關稅、釐金的確數,我竟無以為答,聽說老兄這裏有本簡明計數簿;能不能藉來看一看?」

  「大人誤聽人言了,沒有什麼簡明計數簿;只有賬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賬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沒有什麼不方便。」吳煦心想:敞開來讓你看,再拿把算盤給你,你亦未見得能得其要領。於是,派人取了十幾本賬簿來,雙手奉上。

  「想來不止這麼多吧?」

  「是!還有。」吳煦又拿來十幾本。

  「賬簿倒真不少!」李鴻章笑道,「而且都是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名目。還有多少?索性都拿來讓我開開眼界。」

  吳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負氣,但畢竟還是渺視的成分多;心裏在想:關務釐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這樣一轉念間,便即答道:「要緊的賬簿都在這裏了。還有些太瑣碎;不便煩瀆大人。既然要看,我取來就是。」

  於是罄其所有,將賬簿全數捧了出來,總計四十二本;李鴻章略為翻了翻,忽然聲音都變了,變得極冷極正經:「這些賬,條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帶回去看。」緊接著便大聲喊:「來啊!」

  「喳!」八名親兵,暴諾如雷;然後走上來一半。

  「把這些賬簿包起來!」

  那四名親兵是早就受了囑咐的,答應聲中,為頭的那個從懷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黃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開。兩人對角扯住,往賬簿上一覆,接著兜底一翻,黃包袱已墊在賬簿下面;四手相交,打成兩個死結。手起鶻落地,迅捷異常。

  「今晚上打攪了,」李鴻章拱拱手說,「我回去看賬!」

  吳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著李鴻章揚長而去,竟連應有的客套都忘記說了。

  李鴻章卻是志得意滿,回到行轅,連夜召集精於計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蘇士紳公推,到安慶乞師的戶部主事錢鼎銘在內,張燭查賬;算下來每月關稅、釐金兩項,可收五十多萬,但報部卻連四十萬都不到。

  在上海的軍隊,連常勝軍在內,一共四萬人;有五十多萬的收入,支應綽綽有餘,李鴻章益覺大有可為。同時瞭解了餉源,才可以統籌全局;這一來上奏論上海的局勢,亦就頭頭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飲水思源,都只為朱大器的指點;李鴻章一方面領情,一方面亦愛慕朱大器的才具,所以特地囑咐程學啟在道謝之外,探探他的口氣,肯不肯擔任一個什麼籌餉的差使?

  「多謝李中丞厚愛。」朱大器自然辭謝,很坦率地說了理由:「吳觀察是我的小同鄉,他現在是失意的時候,我實在不便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他受了李鴻章的委任,便有賣友求榮之嫌。以他的性情,是無論如何不肯落這樣一個名聲的;但程學啟的態度極其懇切,朱大器亦就只好虛與委蛇,打算著過兩天另找理由謝絕。

  理由倒找到一個,不過令人不快。朱大器打聽到李鴻章調人到江蘇來當差的奏摺中,一開頭就說:「江蘇吏治,多趨浮偽巧滑一路;自王有齡用事,專尚才能,不講操守,上下朋比,風氣益敝,流染至今。」心裏大起反感,所以當程學啟再次銜命來敦請時,他只冷冷地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過的人!」

  無論神態、言語,都是很不投機的模樣。程學啟心中有數,何以有此一句答語?想一想只有歉疚而遺憾地說:「雪翁!如果兄弟個人有什麼為難之處,要請老哥幫忙,還望念著今天的交情。」

  「那何消說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這使得程學啟心中略略好過些;但也無法多坐,起身告辭,低著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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