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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只有大致估一下。」孫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們挑幾樣東西,分開來去問價錢;舉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計得到了。」

  於是孫、劉二人就著目錄挑選,費了好一會才能畢事,而朱大器始終默默無一語,孫子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問,「你怎麼一直不開口?」

  「我不想開口。」朱大器說,「這票生意一定有好處;古董無價,說不定有大好處。不過我不該插手。」

  「咦!」孫子卿問道:「這又是什麼講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盡,不該我做的不能搶。這票生意,我以為該三個人的好處,你們兩位以外,還有個小王——」

  「啊,啊!」孫子卿被提醒了,搶著要表明:「我倒沒有想到,是劉三叔和小王冒的險,應該他們兩個人去做。」

  「這倒也不是這麼說。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墊本錢;第二,買洋槍是你的路子。」

  「對了!」劉不才接口,「老孫,你不必客氣,就照朱大器的話,我們三個人來做。」

  孫子卿是極漂亮的人,總以為自己是撿了現成,一力辭謝;經朱大器和劉不才苦勸方始接受。

  生意互相爭奪不好做,彼此客氣也不好做;朱大器認為生意就是生意,寧願先小人後君子;將各人應派的股份和義務,事前規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協力,盡往好的地方去做。

  到派股份的時候,又起了「君子之爭」;最後仍舊要請朱大器來作仲裁,盈餘作十三份派,劉不才佔四份、孫子卿佔三份半、小王占兩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孫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來是十一份,還餘兩份;這兩份,我認為應該歸還陳世發。」朱大器特別聲明:「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們的意思。」

  「好!」孫子卿首先表示贊成:「做生意也要講點仁義,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孫子卿如此,劉不才自然更無話說。朱大器笑道:「這兩份『回籠』,其實我還是為你們。凡事只求心安,你們少賺一點,心安理得。將來陳世發總會知道,這票生意上他吃了虧;有這回籠的兩份,他一口氣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說不定會翻臉!」

  孫子卿和劉不才都深深點頭,覺得學到了一個訣竅;像這類可獲暴利的生意,賺了人家的錢,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氣去!

  ▼第四章

  經過一整天的分頭奔走,大致都已就緒;最重要的,當然是朱大器跟吳煦的交涉。能將陳世發拉過來,吳煦求之不得,但提到要先運一批洋槍過去,不免面有難色;說是茲事體大,他不敢作主。

  那麼要誰作主呢?朱大器認為:第一、此事必須機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層洩密的顧慮;第二、層層請示,不知道那一天才結果?陳世發如何等得?因而極力鼓勵吳煦獨斷獨行,成此大功。

  吳煦一直遲疑不決,最後讓朱大器一句話說動了,新任江蘇巡撫李鴻章,就要帶了他的淮軍,乘輪東下。上海道是個要缺,看上去他必有換人的打算;如果吳煦能及時建此一功,奏報朝廷,必蒙褒獎,那就是自己先立穩了腳步;李鴻章不便奏請調動,就算他出奏了,朝廷亦必不准。

  吳煦覺得這話大有道理。但是要他公然批准運槍出境,關係太大,多有不便;還須想個變通的辦法。

  朱大器有求於吳煦的是兩件事,第一是同意招降陳世發,以軍火作為釣餌;第二才是如何得官方的協力,能將軍火運出上海?現在情形,第二件事在吳煦確是無能為力;不過第一件事能夠商量得通,也算不虛此行。因此,朱大器與吳煦約定運軍火出境一事的變通變法,由他自己去動腦筋;招降成功,推功於吳煦,但如失敗,吳煦也得負一點責任,這個責任就是為他作一證明:接濟陳世發的軍火,別有作用,決非通匪資敵。

  辭別吳煦,朱大器隨即去看一個朋友。此人名叫趙炳麟,他的胞侄,就是在湖州辦團練的趙景賢。整個浙西,現在只有湖州是一片淨土;趙景賢能夠守住湖州,是個奇蹟,但是這個奇蹟恐怕也快消失了!

  湖州的守得住,當然是趙景賢的才智過人,但亦全靠有一線運道可通。運道的咽喉是出太湖的大錢口,其地在湖州以北,整個太湖的正南方,正北隔著二十里的湖面就是洞庭東山;趙景賢以大錢口為水師大營,砲艇晝夜巡邏,戒備極嚴,使得盤踞洞庭東山的長毛,不得越雷池一步。同時他又不斷發動突襲,炮轟東山;長毛傷亡累累,卻全無還手之力,因而將趙景賢恨之切骨。

  誰知去年年底,繼省城淪陷,湖州形勢益形孤單之後,趙景賢與湖州的百姓又遭遇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厄運。一連三天,鵝毛般的大雪,不曾停過;五百里汪洋巨浸的大湖,結成厚厚的一層冰,彷彿覆上了一塊碩大無比的水晶。洞庭東山的長毛大喜,傾巢而出,履冰南下,直撲大錢口;砲艇為堅冰凍住,不得動彈,而炮座是固定的,無法轉向,失去效用,以致大錢口落入敵手。

  這一下就像扼住了一個人的咽喉一樣,湖州的餉道斷了;四面為長毛密密包圍,湖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將為杭州之續。

  長毛雖佔盡優勢,但趙景賢的威名,猶足寒賊之膽;長毛相戒,不與湖州團練交戰,卻出以極下流、極無聊的一策,挖了趙景賢的父親、官做到刑部右侍郎的趙炳言的墳墓。

  趙景賢當然不甘坐困而死,幾次開城出擊,無奈兵力相差,過於懸殊,始終不能打開一條出路。其時趙景賢已由本職內閣中書,疊次保升,被授為福建督糧道;杭州淪陷以後,朝廷為激勵危城國士,特為下一道上諭:「趙景賢督帶團練,殺賊守城,戰功卓著;現當杭城失守,尚能激勵紳團,力保湖郡及所屬地方,在辦團人員中,最為異常出力,著加恩賞布政使銜。」同時傳諭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設法轉知趙景賢:「交代經手事件,輕裝赴任。」這表示朝廷已知湖州必不能保,但是名城可棄,國士不可棄;希望能出趙景賢於危地,以備將來大用。愛惜人才如此,趙景賢自然感激涕零;然而當此危急之時,他又何能不與湖州的團練百姓共生死?因此,寫下一封血書,派人間道送到上海,寄給他的胞叔趙炳麟,誓以一死盡臣節。

  朱大器去看趙炳麟的時候,趙景賢的那封信剛到了三天;看完信,聽完趙炳麟所談的湖州近況,朱大器除了悽然欲涕以外,於事毫無所補——他原來轉到一個念頭,想藉用接濟湖州團練的名義,運槍出境。只要有一線之路,這個名義就可藉用;如今看起來,這個藉口是怎麼也用不上了。

  辭出趙家,時已近午,又饑又乏;走過一家館子門口,心裏在想,不如先吃了飯再說。念頭還未轉定,只見跑堂的迎上來哈著腰,滿臉堆笑地招呼:「朱大人!好久沒有來了。」

  「你倒認得我?」

  「怎麼不認識?」跟堂的說:「去年你老照顧小號,請沙船幫的郁大爺,好闊的場面。」

  「喔,原來是泰和館。好吧!」

  於是跑堂的往里大聲喊道:「朱大人到!看座兒啊!」

  泰和館菜兼南北,但掌櫃與跑堂的都是山東人,所以是京館的派頭;這一喊,接下來便是遞相傳呼,一個接一個彎腰擺手,將朱大器接入雅座。

  先打手巾後奉茶,等朱大器坐定了,掌櫃的親自來道謝;因為去年他與松江老大宴沙船幫,筵開四十餘桌,就從這筆大生意開始,泰和館的牌子創出去了。掌櫃的一則飲水思源,不能不感激;再則想要拉攏這位闊客,所以刻意敷衍,說了許多奉承的話,倒害得朱大器渾身不自在。

  「你請吧!忙你的買賣去,別張羅我了。」朱大器也會彎起舌頭,打兩句藍青官話。

  「是,是!」掌櫃的關照跑堂,「好好兒伺候。」

  於是跑堂的便問:「朱大人有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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