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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不過,「三元坊」卻與王玉璽無關;「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錢。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輅,他是浙江淳安人,連中三元以後,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揚。挑定的地點,是商輅鄉試所住之處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簡稱三元坊。

  老范陪著小張,從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發現香煙彌漫,走近了才發現大街兩旁,夾道持香跪在那裡的長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麼回事?」小張詫異地站住腳。

  「自然是迎接大官兒。」老範說道,「不知道是不是蔣藩台?

  我們等一等看。」

  於是,兩人躲在人家屋簾下看熱鬧。約莫一頓飯的功夫,聽得人聲喧闐,馬蹄雜遝,跪在地上的長毛,臉上都顯得很緊張。小張踮起腳望了一下,欣然色喜,「來了,來了!」他說,「不錯,是蔣藩台。」

  蔣益灃穿著御賜的黃馬褂,在一隊帶刀掮槍的正兵簇擁之下,緩緩行來,顯得極其從容,與跪地乞降的長毛,命運未蔔,面現死色,恰是一個顯明的對比。

  其中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顯得更加刺眼,小張認得他就是錢貴仁,此時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臉色亦特別難看,灰不灰,青不青,泛著一雙死魚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語:「比死人多一口氣。」

  小張是從心底卑視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義歸順,自是好事,不然,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這樣跪地乞饒,膽小怕死,當初又何必去做什麼長毛!

  這樣想著,便連正眼都不肯去看錢貴仁,視線只繚繞著蔣益灃左右。他亦是個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個胖子,神態有天淵之別,左顧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張一樣,不拿正眼去看錢貴仁,卻看到了小張,微微一楞,隨即用馬鞭子作勢招呼身旁衛士,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只見他左手往小張這面指了一下。

  這一下連老範都察覺了,「小張,來了!」他沉靜而滿意地說,「你沒有吹牛,你認得蔣藩台。」

  「蔣藩台認得我!」

  「這話也不錯。」老範低聲說道,「是來跟你搭話了,你可別甩掉我。」

  小張當然理會得他的用意,是因為他曾為長毛幹過緊要勾當,托求庇護。便點點頭說:「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說著話,蔣益灃所派的那名衛士,已經走過來了,看熱鬧的百姓,自動讓開一條路,都往後退,而唯有小張反往前擠。這一來省了那衛士許多事,看著小張很客氣地問道:「貴姓張?」

  「是的。你們大人交代你,有話要跟我說?」

  「是!我們大人交代,請張老爺把公館的地點吩咐我,我們大人回頭要請張老爺見面,有要緊事要談。」

  「我也正要見你們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緊事談,我就跟了你去。等一會也不要緊!」

  那衛士躊躇了一下,點點頭說:「既然這樣,張老爺請跟我來。」

  「好!」小張問道:「貴姓?」

  「不敢!高攀張老爺的貴姓。我是記名千總。」

  「原來也姓張,好極!我們一家人,我就實說了。」小張指著老範說:「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們大人一定也想見他。」

  「是!是!那就一起請過來吧!」

  就這一番折衛之間,形勢一變,錢貴仁的「比王府」,已經為官軍所接收,一小隊人,在大門周圍散開,圈出來有五六丈方圓的地面,列為禁區,不但閒人不准接近,連比王錢貴仁亦被攆到照牆下,一面瑟瑟發抖,一面靜候發落。

  萬目睽睽注視之下,小張高視闊步,老範步履蹣跚,而都是「衣」不驚人,看來越顯得此兩人詭秘玄妙,來歷不凡。

  等張千總領進大門,情形就不同了,門外刀出鞘、槍上膛,頗有刁鬥森嚴的氣象,門內卻是亂糟糟一片,因為這「比王府」內的門徑不熟,不敢亂走,但其勢又非走到各處去搜索不可。一則要防埋伏,負有保護「蔣大人」的責任,再則辛苦血戰,所為何來?還不就是為了破城以後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

  就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該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訟紛紜。張千總也跟他們一樣,雙眼漆黑,毫無所知,自然要先停下來打聽一下。

  「怎麼樣?」他拉住一個人問。

  「什麼怎麼樣?」那人反問,「你是問什麼?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虛實,糊裡糊塗送了命。其實,世界上那有坐享現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張千總說,「老張,咱們倆做一路。走!」

  「慢慢!到哪裡去?」

  「膽大做王!走吧,直闖上房,錢貴仁有八個小老婆,咱們先痛快一下子再說。」

  「不行!」張千總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問怎麼樣的意思是,這裡前前後後是不是都拿在手裡了?蔣大人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蔣大人在哪裡。」那人頓一頓足,下了決心,「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張千總苦笑了一下,扭頭就走;「張老爺,請你在這裡站會兒。」他說,「我先去找到了我們大人再說。」

  說完,張千總匆匆往裡直奔了進去。小張和老範便站在大廳簷下看熱鬧,眼中所見是一群一群的兵,提著刀、掮著槍,嘻笑而入,耳中所聞,是一陣一陣,大呼小叫,婦女驚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駡的刺耳之聲。

  「亂世!」老範皺著眉說,「甯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小張不語,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時候,不斷聽到有人,某地克復,官軍如何亂搞一氣,只當是說的人有意聳人聽聞,言過其實。如今親眼目睹,官軍的紀律如此之壞,心中不禁自問;難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這樣的一天?

  轉到這個念頭,頓覺熱血沸騰,跺一跺腳說,「老範,我們走!不要等他了。」

  「你說,不要等張千總了?怎麼,不見蔣大人了?」

  「為什麼不見?馬上要見!這樣子不行,我得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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