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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謝天謝地,但願如此。」朱大器說,「如果再來一場巷戰,那就更慘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勸朱大器說,「等天亮好辦事。」

  「此刻那裡睡得著。該怎麼樣動手,我們趁這時候商量、商量。」

  於是進艙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將激動的心情平服下來,細想今後的行動。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聽左制軍在什麼地方?」朱大器說,「我總要見了他再說。」

  「他不見得會在這裡督戰。」劉不才看著小張說,「回頭看情形,我們兩個先進城去探消息。」

  「對!我也是這麼想。」

  「一進城,先到你府上,說不定你家老太爺已經備了酒在等我們呢?」

  「謝謝你的金口。」小張答說,從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後,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聲音歡愉,當然是看到了什麼可以令人高興的事。大家趕出去一看,遙遠的杭州城上,曉風中飄拂著密密麻麻的官軍旗幟。畢竟證實,這座東南的名城是克復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萬感交集,想起庚申、辛酉的兩場浩劫,眼前頓時浮起無數慘絕人寰的景像,再想到王有齡坐困孤城,呼籲無門,真個割心瀝血,一百天極人世未有之苦而終於賚恨自盡,而今湖山依舊、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齡親筆遺折中「死不瞑目」的話,立刻血脈賁張,心頭又酸又熱,忍不住拜倒船頭,放聲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孫祥太在內,都瞭解他的心情,所以並沒有人作泛泛的勸慰,等他哭得力竭聲嘶,大概胸中的悲傷已宣洩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說道:「小叔叔,不要再傷心了,該動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淚問說:「現在上岸進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該走了。」小張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飛進城去,所以這樣接口。

  「走是應該走了。」劉不才勸慰他說,「不過,心急無用!

  要先弄條小船,才過得去。」

  「這時候那裡去找小船?我一個人先過去,你們弄到了船,隨後再來。」說著,他直奔進艙,不知要做些什麼?

  大家覺得他的話不可解。江面浩淼,既無濟渡之具,難道他真有達摩一葦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際,只見小張去而複轉,手中持著一具輪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帶上船的。

  「原來你這樣過去!」蕭家驥問道:「小張,救生圈是萬不得已使用,我先問你,你會不會游水?」

  「會!」

  「這種天氣下過水沒有?」

  「沒有。」小張答說,「不過不要緊。打魚的,大雪天還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過,一定要吃點酒,最好是白乾。」

  白乾沒有,卻有孫祥太為療治風濕,隨身攜帶的「虎骨木瓜燒」,這種熱性的烈酒,正可抵禦水中寒氣的侵襲,小張酒量不壞,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聽朱大器囑咐。

  「小張,你一路要當心,進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爺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要太傷心。做人做事,這種地方就是緊要關頭,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張咬一咬牙說,「萬一不幸,我不會耽誤大事,請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見蔣益灃,打聽左制軍在那裡?怎麼走法?

  他一定會問你,是哪個要見左制軍?你就提我的名字,說奉到京裡的上諭,要當面向左制軍呈遞。他自然會派人領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張當然懂得其中的奧妙,連連點頭:「我懂、我懂!如果沒有別的話,我現在就走,今天一定趕回來。」

  說完,他將餘酒一飲而盡,套上救生圈,「咕咚」一聲,躍入江中。

  「二月春風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張胸頭持著一股熱念,第一是想像著一進家門,老父無恙,拿這幾天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安置踏實;第二是能夠見著蔣益灃,為朱大器見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臉,人前提起來,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舉。就憑這股熱念撐持,越遊越近,越近越勇,約莫個把鐘頭之後,便在杭州城東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覺得冷,上岸讓勁峭的東風一吹,不由得連打幾個寒噤。心裡有些害怕,認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幹衣服,將身上已經帖肉的濕衣服,替換下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只見一小隊人馬,馳逐而過;向亂草叢中亂砍的亂砍,放槍的放槍。接著便出現了十來個穿黃綢子衣服的長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無奈雙腳不及四蹄,騎馬軍官趕上去,俯身一揮,刀光過處,鮮血直冒,飛起來半個腦袋。

  小張好久不曾看見過殺人了,自然覺得慘不忍睹,一低頭伏身下去,才驚覺到自己不能輕易露面,萬一被認為長毛或者奸細,當這三載相持,一旦決勝,官軍眼都紅了的時候,那裡去分辨講理?

  這一來,身上的冷倒又忘記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進城?

  定一定神細想,並非難事。他等那隊官軍走遠了,傴僂著身子找隱蔽之處,蛇行向前;走不多遠,發現兩具官軍的屍體,一具胸前刀傷,衣服上血跡淋漓,另一個死得很慘,腦袋都開了花,但號衣上卻沒有什麼血跡。

  「總爺,」小張跪了下來,很虔誠地禱告:「我有要緊的公事進城去見蔣大人,只怕路上有阻攔,要借您老人家的號衣一角。您老人家陣亡了,還要您赤身露體,實在罪過。事急無奈,千萬原諒。您老人家姓什名誰,我一概不知,在天有靈,托個夢給我,我請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極樂!」

  說完,動手剝軍衣,那個陣亡的官軍,跟好些長毛一樣,外面是單牌子的號衣,裡面穿的是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棉襖;而且還是一件粉紅綢子的小絲襖。小張心想,說不定上面還有脂粉香?但一念剛起,隨心警惕,這是褻瀆了死者!趕緊正心誠意,將衣服剝完。先脫下自己的棉襖蓋在屍體上面,然後捧著幹衣服,找一處背風的地方換好。

  這一下身體頓時暖和了,腳下依然是一雙濕鞋,索性脫掉了它,只穿襪套走路,然後拾起一把刀,倒拎在手裡,裝做急於歸隊的散兵游勇,往西直奔杭州城。

  杭州城內,分為三部分,通稱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與輿圖相反,北城反是下城。小張家在下城,所以取道東北第二門的慶春門。

  但北面正是長毛潰退之處,情勢混亂險惡,越走近了,人馬越多,追奔逐北,殺聲連天。小張雖然穿著號衣,犯不著捲入漩渦,倘或一入大隊,身不由主地跟著去殺長毛,豈不誤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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